梧桐里的老槐樹又落葉子了。金黃的葉子打著旋兒,飄過“回春堂”古舊的木匾,拂過“傳燈閣”窗欞上堆積的書影,最終落在巷口新開的“賽博咖啡”熒光招牌前,被匆匆踩過。
張回春捻著指間一根三寸銀針,對著光看了看。針身細若毫芒,卻承載了他五十載寒暑,無數沉疴起色。這針,在他手里是溝通氣血、調和陰陽的鑰匙,是“大醫精誠”的具象。可最近,這鑰匙似乎總對不上外面世界那越來越花哨的鎖孔。
診所門被推開,帶進一陣冷風和濃郁的香水味。金發碧眼的安娜捂著腰,用生硬的中文喊:“張醫生!氣!我需要你的氣!Magic針!快扎那個‘符’!”她指著墻上經絡圖,眼神像在看一張尋寶指南。
張老心中微嘆,面上依舊和煦:“安娜小姐,是‘氣’推動血,血滋養經,針調其平衡,非是符咒魔法。”他手下銀針精準落下,一絲溫熱酸脹感讓安娜驚呼:“Magic!我就知道是Magic!”張老沒再解釋,只是專注行針,心底卻像被那生硬的“Magic”詞刺了一下——這病,怕不只是腰肌勞損。
隔壁“傳燈閣”二樓,陳默言剛放下放大鏡。他花了一上午,只為給一句“茶煙梧月書聲”中的“梧月”找一個不失意境又貼合西語習慣的譯法。累,卻安心。門鈴響,樓下快遞員是個活力四射的金發小伙:“陳先生!您的‘ChaDao’寶貝!簽名,這里!”他指著單據,眼睛放光,“功夫茶,酷!”
陳默言接過包裹,是京都老友寄來的抹茶粉。他張了張嘴,想糾正“ChaDao”不是“KungFuTea”,最終只是默默簽下名字。小伙心滿意足地豎起大拇指走了。陳老看著包裹上精致的“茶”字,又看看單據上潦草的簽名欄,覺得那“道”字的分量,在一聲“酷”里輕飄得抓不住。
傍晚,張老按慣例去“聽雨軒”茶館。老位置,陳默言已先到了,面前一杯清茶,眉頭微鎖。
“老陳,氣色不大好?”張老坐下,給自己斟上。
陳默言苦笑,把下午快遞員的事說了。“一個‘道’字,承載多少禮儀、心境、自然之道,到他嘴里,就成了‘功夫茶’的噱頭。”
張老深有同感,也講了安娜的“Magic氣”。“我這根針,刺的是穴位,通的是一套天地人的道理。到她那兒,倒成了哈利·波特的魔杖了。”
兩人相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無奈。茶館窗外,梧桐里華燈初上。“賽博咖啡”的霓虹亮得刺眼,對面新開的“和風體驗館”門口,穿著改良和服的迎賓小姐正用日語鞠躬迎客,動作標準得像流水線上的玩偶。更遠處,巨大的廣告牌亮起:“全球文化嘉年華,震撼來襲!體驗東方秘術,品嘗世界風情!”
“秘術?風情?”陳默言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茶杯,仿佛那是他熟悉的字典封皮。
張回春沒說話,只是望向自家“回春堂”的方向。診所里,兒子啟明下午剛送來的那臺锃亮的“智能經絡檢測儀”,正安靜地躺在診桌上,屏幕幽暗,像一個沉默的入侵者,宣告著另一套評判標準。啟明興奮的聲音猶在耳邊:“爸,這儀器數據精準!以后咱們也現代化,別總靠那幾根針‘感覺’了!”
感覺?張老低頭看著自己布滿歲月痕跡卻異常穩定的手。這雙手感知的脈象起伏、氣血盈虧,是多少病例淬煉出的“感覺”?在兒子眼里,恐怕也成了某種過時的、不可靠的“符”了吧?
一片梧桐葉被風吹起,啪地貼在茶館的玻璃窗上,金黃的顏色在霓虹映照下顯得有些失真。
“老張,”陳默言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你說,咱們守了一輩子的這點東西,‘針’也好,‘言’也罷,在這梧桐里,還剩下幾分真味?”
張回春端起茶杯,茶湯清澈,映著窗外光怪陸離的燈影。他緩緩飲了一口,熟悉的茶香里,似乎也摻進了一絲陌生的喧囂。
“真味?”他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迷失在霓虹中的梧桐葉,“怕是要被這滿街的‘符’和‘譯’,給沖淡嘍。”
茶館里,古琴曲悠揚,卻蓋不住窗外世界奔涌而來的、混雜著各種語言和符號的聲浪。兩位老人的沉默,像一道無形的墻,暫時隔開了那喧囂,卻也清晰地勾勒出墻內那正在被“翻譯”和“符號化”的世界,對他們畢生所系的“針言墨語”的圍困。而這場無聲的圍困,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