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的秋意漸濃,風卷起落葉,帶著一絲蕭瑟。“回春堂”主診所依舊門庭冷落,現代化的儀器在冷清中透著幾分尷尬的“先進”。而隔壁那間沒有招牌的小診室,卻多了一絲微弱的生機。
林溪成了這里的常客。她不是正式學徒,張回春也沒有精力收徒。她更像一個沉默的觀察者和笨拙的助手。她幫張老整理藥柜,研磨藥材,擦拭那套視若珍寶的銀針。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看張老為病人診治。
張老的身體依舊虛弱,每一次長時間的凝神診脈或專注行針后,都需要靠在椅背上喘息片刻,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但他拒絕林溪的攙扶,只是擺擺手,眼神依舊專注。他的手在捻針時依舊穩如磐石,那是一種融入骨髓的本能,是“大醫精誠”在肉身衰微時的最后倔強。
林溪看得很仔細。她看到張老如何從病人進門時的步態、氣息、面色中捕捉信息(“望”);如何耐心傾聽病人絮叨的每一個不適細節,哪怕與主訴看似無關(“聞”);如何用看似尋常的詢問,抽絲剝繭般理清病情的來龍去脈(“問”);最后才是那看似玄妙、卻承載了無數信息的搭脈(“切”)。這過程緩慢、細致,與張啟明診所里追求效率的儀器檢測流程截然不同。
一次,一個年輕女孩捂著胃部進來,臉色蒼白,自述是“老胃病”,吃了各種西藥效果不佳。張老仔細望聞問切后,沉吟片刻,沒有直接開藥,反而問起她最近的飲食作息、情緒壓力,甚至家中瑣事。女孩起初不耐煩,在張老溫和而堅持的引導下,才斷斷續續說起工作壓力巨大,與家人爭吵頻繁,常常焦慮失眠,靠暴飲冰咖啡提神。張老邊聽邊點頭,最后緩緩道:“你這胃痛,根子在‘肝氣郁結’,克伐脾胃。光止痛沒用,得疏肝理氣,調暢情志。”他開了幾味疏肝和胃的藥,又細細囑咐她調節情緒、飲食忌口。
女孩將信將疑地走了。一周后復診,竟驚喜地說胃痛大大緩解,連睡眠都好了些。她由衷地感謝張老。林溪在一旁看著,心中震動。儀器能檢測出胃黏膜的損傷,卻測不出那郁結的“肝氣”。張老這套“過時”的“望聞問切”,竟能從紛繁的表象中捕捉到那無形的“象”,直指核心。
“張老,”林溪在病人走后,忍不住問,“您是怎么從她說的那些…生活瑣事里,確定是‘肝氣’問題的?儀器上并沒有‘肝氣’這個指標。”她的語氣是真誠的求知,而非質疑。
張老靠在椅背上,閉目緩了緩神,才慢慢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儀器…看的是‘形’,是已成之‘病’。我們看的是‘氣’,是欲成未成之‘勢’。‘象’…是活的,在神色、在言語、在氣息、在脈動里,千變萬化。”他睜開眼,目光落在窗外一片飄落的梧桐葉上,“就像這片葉子,儀器可以測出它的水分、葉綠素含量、腐爛程度。但你看它飄落的姿態,是風在推?是枝不留?還是它自己…想歸根了?這其中的‘勢’,儀器測不出,但你能‘看’到,能‘感’到。”
他頓了頓,帶著一絲疲憊的嘆息:“‘象’的功夫,在病人身上,也在天地萬物之間。需要時間,需要靜心,需要…把自己放進去。可惜啊,現在的人,包括我自己,都越來越難‘靜’,越來越難‘放’了。這‘象’的‘語言’,怕是真的要…失傳了。”最后幾個字,帶著深重的無力感。
林溪看著老人疲憊而憂慮的側臉,又看看自己攤開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科學”的中醫研究文獻,試圖用神經遞質、內分泌、免疫調節來解釋“氣”和“象”。她第一次對自己的研究方向產生了強烈的動搖。那些冰冷的術語和圖表,真的能框住張老口中那千變萬化、充滿生命感的“勢”嗎?她追求的“真”,似乎正站在一條巨大的鴻溝邊緣,一邊是精密的儀器和可量化的數據,另一邊是張老那雙歷經滄桑、試圖捕捉無形“象”的眼睛。
與此同時,“傳燈閣”二樓的書房里,墨香彌漫。陳默言書桌上堆積如山的資料中,那部被出版商退回、要求“本地化”篡改的重要典籍譯稿,被鄭重地收進了書架最底層,像一個被埋葬的夢。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線裝的古本《茶經》和一堆新的稿紙。陳默言沒有選擇宏大的項目,他回到了起點,開始翻譯這部最基礎也最精深的茶道典籍。沒有出版的壓力,沒有“流量”的要求,甚至可能沒有讀者。他只是為了翻譯而翻譯,為了那純粹的“信達雅”。
筆尖在紙上游走,發出沙沙的輕響。他沉浸在陸羽的文字里,沉浸在那片樹葉所承載的山水之靈、制器之精、烹煮之妙、品飲之韻中。每一個字詞的選擇,都經過反復推敲,力求在另一種語言里,還原那份清寂、那份專注、那份對天地自然的敬畏。
然而,寧靜并未持續多久。一天,兒子陳遠航氣沖沖地闖了進來,手里拿著平板電腦,屏幕幾乎要懟到陳默言眼前。
“爸!您看看!這都是拜您所賜!”他的聲音充滿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屏幕上是一篇網絡熱帖的截圖,標題觸目驚心:《“AI破譯東方”翻車!神翻譯淪為大笑話,專家怒斥:褻瀆文化!》。文章詳細列出了李莉“AI神器”在嘉年華上那些“HidePower,WaitforChicken”、“EmptyHead”等荒誕翻譯,并引用了“不愿透露姓名的資深翻譯家”的嚴厲批評,直指其“對中華文化精髓的粗暴肢解和娛樂化消費”,是“文化傳播的災難”。評論區更是炸開了鍋,有嘲笑AI愚蠢的,有批評主辦方低俗的,更有不少人開始質疑陳遠航和李莉合作的“東方智慧科技健康平臺”的底層數據庫和所謂“精準翻譯”的可信度。
“平臺剛有點起色!融資談判到了關鍵階段!現在好了,輿情危機!”陳遠航煩躁地抓著頭,“肯定是您!那個‘不愿透露姓名的資深翻譯家’!除了您,還有誰會這么‘頑固’地反對我們?!”
陳默言放下筆,平靜地看著暴怒的兒子,臉上沒有一絲波瀾。“我沒有向任何媒體透露過什么。”他的聲音很穩。
“不是您還能是誰?!”陳遠航不信,“您就是看不得我們用新方法做事!看不得我們成功!您那套‘信達雅’早就該進博物館了!現在好了,大家一起倒霉!”
陳默言的目光掃過屏幕上那些刺眼的標題和評論,又落回自己稿紙上剛剛譯好的一句:“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墨跡未干,字字端方。他沒有憤怒,只覺得一種深沉的悲涼。兒子將平臺的危機歸咎于他,卻看不到那危機的根源,正是他們自己種下的——對文化的輕慢與踐踏。
“遠航,”陳默言的聲音異常疲憊,“問題不在誰說了什么。問題在,你們做的‘譯’,本就是一座沙上之塔。風一吹,自然會倒。”他不再看兒子,重新拿起筆,蘸了墨,繼續在稿紙上書寫,仿佛外面的喧囂與他無關。
陳遠航看著父親那副油鹽不進、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樣子,一股邪火無處發泄。他猛地一拳砸在書桌上,震得筆架上的毛筆簌簌抖動。“好!您清高!您守著您的‘墨痕’當寶貝吧!看它能當飯吃!”他抓起平板,摔門而去,巨大的聲響在堆滿書籍的房間里回蕩。
書房里重歸寂靜,只有墨汁從被震歪的筆尖滴落,在稿紙上洇開一小團突兀的黑斑,正好落在剛剛寫好的“水”字旁邊,像一滴渾濁的淚。
陳默言看著那團墨漬,枯坐良久。他沒有去擦拭,也沒有嘆息。他只是慢慢拿起一張新的稿紙,鋪好,重新蘸墨,手腕沉穩地懸起。窗外的霓虹燈光透過窗戶,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也照亮了筆尖凝聚的那一點微芒。
他深吸一口氣,筆尖落下,在潔白的紙面上,再次寫下第一個字:“茶”。
隔壁的小診室里,張回春正將一根銀針緩緩刺入病人的穴位。針尖在燈光下,閃爍著一點微弱卻堅定的寒芒。林溪在一旁屏息凝神地看著,目光清澈,仿佛在努力讀懂那無聲的“針言”。
墨痕與微芒,在梧桐里的喧囂與斷裂中,各自執著地延伸著,孤獨而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