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的清晨,濕冷得如同浸透了隔夜香檳的絲絨布。
黃浦江的霧氣黏膩地糾纏著林立的高樓,連東方明珠塔頂那顆璀璨的球體,在鉛灰色的天幕下也顯得灰頭土臉。
一場無聲的寒流正席卷著這座光鮮亮麗的時尚之都。
街頭巷尾,那些曾經門庭若市、櫥窗閃耀著不真實光芒的奢侈品旗艦店,此刻仿佛也蒙上了一層無形的塵埃,透著股強撐門面的疲憊。
空氣里,昔日浮動的香水分子似乎被一種更沉重的東西取代——一種名為“恐慌”的氣息,冰冷、滯澀,悄無聲息地蔓延。
老牌帝國“漢氏控股”的崩塌,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第一塊巨石。
它旗下曾經風靡一時的美妝線“黃巾”系列,被爆出成分嚴重造假,重金屬超標、虛假功效宣傳的丑聞如同瘟疫般擴散。
憤怒的消費者、緊追不舍的媒體、落井下石的競爭對手……這座龐然大物瞬間被拖入泥沼,股價斷崖式下跌,債主堵門,管理層內斗的丑聞更是雪上加霜。
整個魔都時尚圈為之震動,人人自危,仿佛那“黃巾”丑聞的毒霧,下一個就會籠罩在自己頭上。
寒冬,真正降臨了。
在這片愁云慘霧的邊緣,遠離外灘璀璨燈火和陸家嘴冰冷玻璃幕墻的城郊結合部,一棟廢棄的舊紡織廠房倔強地矗立著。
紅磚斑駁,爬山虎枯死的藤蔓糾纏著銹跡斑斑的消防梯,巨大的窗戶玻璃殘缺不全,如同空洞的眼眶。
只有頂層一角,幾塊新換的玻璃在晦暗天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亮,透出一絲格格不入的生機——那是劉蓓的“青綠”工作室。
清晨六點,寒意最濃的時刻。
廠房頂層空曠的空間被粗糙地分割成工作區與生活區。
巨大的落地穿衣鏡,是這片灰敗里唯一的奢華。鏡前,劉蓓赤身站著。
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她細膩的肌膚,激起一陣細密的戰栗。
鏡中映出的身體,線條緊致流暢,帶著長期自律的痕跡,肌膚是久不見陽光的、近乎透明的冷白。她的視線落在胸前。
那里,是帶著少女般青澀弧度的、尚未被野心和權勢撐起的柔軟丘陵。事業線是淺淺的一道陰影,含蓄而內斂——如同她此刻在時尚圈的地位,微不足道,剛剛起步。
一絲自嘲的苦笑掠過她緊抿的唇線。
她彎腰,從旁邊簡易衣架上拿起今天的第一層武裝。
一雙全新的、薄如蟬翼的透肉黑色包芯絲連褲襪。
包裝袋撕開的細微聲響在寂靜空曠的廠房里格外清晰。
她小心翼翼地展開,指尖觸碰到那極致光滑、帶著微微涼意的尼龍纖維,細膩得如同第二層皮膚。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清醒。
她微微踮起腳尖,圓潤白皙的腳趾小心地探入襪尖。絲襪冰涼的觸感瞬間包裹了腳趾,順著足弓、腳踝,一路向上蔓延。那是一種奇異的、帶著輕微摩擦力的滑膩感,像是被無數雙冰涼柔軟的手同時愛撫。
她屏住呼吸,雙手交替,極其緩慢而精準地將絲襪向上提拉。
尼龍纖維一寸寸馴服地貼合著她的小腿曲線,包裹住緊致的大腿肌膚。
那細膩的摩擦感帶來一種隱秘的、令人心悸的酥麻,如同微弱的電流,從接觸點悄然擴散,直抵心尖,帶來一陣微醺般的短暫眩暈。
鏡中的雙腿,被這層薄薄的黑紗籠罩,瞬間被賦予了一種朦朧的、帶著致命吸引力的神秘光澤,原有的線條被柔和地強調,顯得更加修長、筆直。
接著,是那件她自己設計的“青綠”工作室初代作品——一件象牙白色的蕾絲調整型文胸。
復雜精巧的蕾絲花紋覆蓋在肉色的彈力網紗基底上,托起那對尚未飽滿的柔軟。
背后的U型美背設計,用一排細密的銀色搭扣固定。她反手扣上搭扣,輕微的“嗒”聲清脆利落。
鏡中的身體瞬間被賦予了更挺拔的姿態,事業線被溫柔地聚攏、加深,形成一道優美而含蓄的溝壑。
那份青澀,被蕾絲的神秘和調整的力量感巧妙地中和,透出一種蓄勢待發的韌勁。
然后是內褲,同系列的象牙白蕾絲三角款,極細的彈性蕾絲邊淺淺地陷入雪白緊致的腰臀交界處,勾勒出流暢的弧線。
她拿起一條設計感十足的深灰色高腰闊腿西褲。
冰涼的西裝面料觸感挺括。
她利落地套上,褲腰精準地卡在纖細的腰肢最細處,深沉的灰色與她雪白的肌膚、透肉的黑絲形成極具沖擊力的視覺對比。
闊腿褲的垂墜感極佳,行走間帶風,完美地藏起了她腳上尚未穿好的高跟鞋。
最后,她蹬上了一雙啞光黑色漆皮的尖頭細高跟鞋。
鞋跟足有十公分,鋒利如錐。當她的腳掌完全貼合鞋底,足弓被高高頂起,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上拔升,重心前移,整個人的氣場瞬間改變。鏡中的女人,不再是那個赤身面對寒冷的創業者,而是一個披掛著鎧甲、即將踏入戰場的戰士。
優雅,冷冽,帶著不容置疑的鋒芒。
闊腿褲長及腳面,行走時,只有那尖銳的鞋尖和一小截包裹在透肉黑絲中的、若隱若現的足弓偶爾閃現,如同隱藏在深海下的利刃,危險而迷人。
劉蓓走到窗前,推開一扇銹跡斑斑的鐵窗。冰冷的、混雜著塵埃和遠處化工廠特有氣味的空氣猛地灌入。
窗外,巨大的天臺上,橫七豎八拉著許多晾衣繩。
此刻,上面掛滿了她工作室的生命線——各種材質、顏色的環保內衣樣衣。晨風帶著濕冷的力道穿過空曠的廠房,卷動著那些輕薄的內衣。
裸色的莫代爾無痕文胸、印著抽象植物圖案的有機棉吊帶背心、深綠色再生聚酯纖維運動內衣……它們在風中狂舞,像一群被困在網中、徒勞掙扎的斑斕蝴蝶。
風勢猛烈,一件淺灰色的蕾絲內褲被吹得掙脫了夾子,打著旋兒飛了出去,消失在廠房邊緣的虛空里。
劉蓓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那只飛走的內褲狠狠拽了一下。
那不僅僅是一件樣品,那是她所剩無幾的、還能用來證明自己價值換取資金的資本!又少了一件。
資金鏈斷裂的絞索,已經清晰地勒緊了她的喉嚨,帶來窒息般的疼痛。
工作室的賬戶早已空空如也,昨天房東最后的通牒猶在耳邊:“劉小姐,再交不出下季度租金,月底前必須清場!我這破地方,想租的人多的是!”
她猛地關上窗,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廠房里回蕩,震落幾縷灰塵。
她快步走到角落那張兼做餐桌、會議桌和工作臺的老舊木桌前,上面散亂地堆著設計稿、色卡、幾包開了封的方便面,還有她的手機。
屏幕亮著,停留在微信界面。置頂的聊天框是“誠信面料-王老板”。
【劉蓓7:02】:王老板,實在抱歉這么早打擾。
昨天跟您說的那批有機棉彈力網布,是我們新系列的命根子,樣板客戶等著看呢!您看今天無論如何,第一批五百米能先給我嗎?
定金我上周就打過去了,尾款…尾款我盡快!我用人格擔保!【雙手合十】【雙手合十】
【誠信面料-王老板7:05】:
劉設計師啊(嘆氣表情)。
不是我不幫你,現在行情你也知道,漢氏一倒,多少小廠跟著遭殃?原料都在漲,現金為王!你那點定金…杯水車薪啊。
貨,我有,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老規矩了。
你也是老客戶,別讓我難做?!颈?/p>
冰冷的文字像淬毒的針,扎進劉蓓的眼底。
人格擔保?在真金白銀面前,一文不值。
她攥緊了拳頭,精心修剪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下喉嚨口的酸澀和眼底的灼熱。
不能倒。
現在倒下,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她抓起桌上一只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馬克杯,里面是隔夜涼透的黑咖啡。
仰頭,將冰冷苦澀的液體一飲而盡。那苦澀直沖腦門,卻也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被高跟鞋拔高的脊背,拿起掛在椅背上的深灰色長款羊毛大衣披上,抓起桌上的舊機車包,大步走向門口。
“哐當!”沉重的鐵門在她身后關閉,隔絕了室內的一片狼藉與絕望。
高跟鞋敲擊著裸露的水泥樓梯,發出清脆而孤獨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之上,朝著未知的深淵,也是唯一的生路——面料市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