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沖刷著宿云微蒼白而疲憊的臉龐。

她跌跌撞撞隨著羅盤的指引跌跌撞撞地走在泥濘的路上，脖子上掛著血玉。

那溫潤的玉石貼著心口，仿佛還殘留著韓丁香的體溫，又像是一團燃燒的火焰，灼燒著她的靈魂。

行至多日，當看見“上蘇城”三個大字時，宿云微幾乎喜極而泣。

掩于云間的上蘇城上方流轉著防御法陣的幽藍光芒，“上蘇城”三個篆字以星砂鑲嵌，每個筆畫都在吞吐著靈氣。

不同于凡界的守衛，上蘇城邊站立的是身披鎏金軟甲的修士，他們手持刻滿符文的長槍，目光如電。

上蘇城不需要通行令，在這處似乎任何人都可進入上蘇城，當然進入的前提是能找得到上蘇城。

在踏入城門的瞬間，宿云微仿佛穿過一層黏稠的結界。

然后所見的一切皆煥然一新。

街道上，修士們駕馭飛劍往來穿梭，店鋪招牌皆以玉簡懸浮，閃爍著不同顏色的靈光，賣符箓的小販隨手拋出一張“避塵符”，便將她身上的泥水瞬間蒸發。

忽地只見一丹藥閣前，修士為爭奪一枚“聚氣丹”大打出手，靈術碰撞間，街邊的白玉石地面都炸出焦黑的坑洞。

宿云微被殘余靈氣波及，竟一下被彈到一處古樸的建筑大門前，身體撞擊大門發出一聲悶響，疼得眼冒金星時，門“吱呀”開了。

白衣少女的笑像春日融雪：“師妹是來測九行親和度的？”

她這才看清門楣上“太初調衡院”五個字，墨跡里還流轉著微光。

“求仙人收留，我想來此修行！”宿云微跪俯在地，面帶懇求看向白衣少女。

葉清姿微愣，連忙拉起地上這身上滿是污漬的女子。

“叫我葉清姿就好，你來得正巧，再晚一刻，今年的測試就截止了。”

宿云微跟著葉清姿進入太初調衡院后才得知她口中的巧是多巧，看著蜿蜒如長龍的隊伍，她深吸了口氣。

今年的弟子招收真是熱鬧，她默默排到隊尾，看著前面的人一個個上前，將手按在那塊刻滿玄奧符文的測行石上。

有人測出木行親和度高達八成，引來一陣驚嘆；有人水火雙行皆通，被長老暗暗記在名冊上；也有人一行皆不通，只能垂頭喪氣地離開。

日頭漸漸偏西，隊伍終于輪到了她。

此時眾人早已看得疲倦，三三兩兩地收拾東西準備散去，連負責測試的師兄都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地指了指測行石：“快點吧，測完我們好收工。”

宿云微依言將手放上石頭，冰涼的觸感傳來。

起初毫無動靜，師兄咂咂嘴：“又是個……”

話音未落，測行石突然亮起第一道光——金，緊接著，木、水、火、土五行之光依次綻放，那五色光輝十分絢麗奪目，眾人腳步一頓，驚訝地回頭。

可這還沒完，隨后風、雷、毒、冰四行的光芒竟也接連亮起！

九道不同顏色的光暈在石頭上流轉，映得宿云微的臉忽明忽暗。

全場死寂。

半晌，才有個新來的弟子小聲問：“師兄，這……這是啥情況？九行都亮了，是天才吧？”

師兄倒吸一口涼氣，聲音發顫：“天才？這是百年難遇的廢材！九行親和度全過九成，能量雜得像鍋粥，根本修不了任何功法，比一竅不通還不如！”

人群炸開了鍋，驚呼聲、議論聲此起彼伏。

“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回見九行全親和的！”

“難怪她排最后，怕是老天爺都知道她不該來……”

“太慘了，這資質，怕是連最基礎的吐納都做不到。”

四周的議論聲像潮水般涌來，她聽見有人嗤笑，有人嘆息，還有人用憐憫的目光打量她，就像打量一個注定被拋棄的物件。

掌心不自覺地攥緊，指甲深深掐進肉里。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

從小在宿府她便是一個卑微到讓人忽視的存在，她所擁有的一切隨時能被人奪走，她也隨時能被人拿去換取利益。

忽而她憶起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充血的眼睛盯著她，她說：“要像散云一樣藏著，悄悄長出獠牙……”

“還愣著干什么？”師兄不耐煩的聲音刺進耳膜，“九行廢材，我們太初調衡院可收不了。”

人群發出一陣哄笑，有人開始推搡，催促她趕緊離開。

宿云微后退半步，腳跟撞上石階。

鼻腔泛起酸澀，她拼命咬住舌尖，嘗到血腥味才勉強壓住眼眶的熱意。

原來連老天爺都不肯給她一個機會嗎？可如果連這里都放棄，她又該去哪里？

“求您給我個機會！”她突然重重磕下頭，額頭撞在冰冷的石階上發出悶響。

“就算是九行皆廢！我也想試試！”

還未得到回應，遠處突然傳來尖銳的警鳴。

幾道黑影裹挾著腥風從屋頂掠過，所過之處，靈氣竟凝成血色霧氣。

人群驚慌：“是傀儡！”

幾具傀儡已撞碎琉璃瓦，它們眼窩中跳動的幽綠火焰直逼近眾人，利爪撕裂空氣的銳響里。

此時葉清姿突然掐訣喚出九色光盾：“護山大陣，啟！”

然而傀儡掌心滲出的黑液竟腐蝕著結界，調衡院的靈氣突然劇烈震蕩。

宿云微被波動震趴在地，嘴角的血跡觸碰到血玉，血玉變得滾燙如烙鐵，記憶碎片不受控地涌入腦海。

神秘祭祀現場，戴著青銅面具的祭司高舉雙玉，對著滿城百姓高呼：“血玉現世，百傀復蘇！”

遠處無數傀儡的身影化作黑霧纏上眾人，人群中突然傳來骨骼錯位的“咔嚓”異響，像是千萬條毒蛇同時吐信。

“嗤啦——”

無數道透明風刃憑空乍現，像一張無形的巨網罩向涌來的傀儡。

那些剛從地底爬出的傀儡還沒來得及展爪，就被風刃絞成了漫天黑絮，連一絲腐臭都沒來得及散出。

人群中突然有人失聲喊道：“是斐然師兄！”

宿云微抬頭時，正見一道人影踏著流光落在高臺上。

來人白衣勝雪，腰間懸著塊刻著“衢”字的玉牌，發間束著銀冠，明明是年輕的面容，眼神卻沉靜如深潭——正是天衢宗首席大弟子，斐然。

他身后跟著的弟子們迅速結成陣形，手中法劍同時出鞘，劍身流轉的靈光在半空織成“天衢令”的虛影。

那虛影一現，整個上蘇城的靈氣都仿佛被按住了脈搏，連太初調衡院震顫的結界都平穩了幾分。

“天衢宗執法。”斐然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目光掃過地上的傀儡殘骸時，眉頭微蹙。

“這些傀儡……”他指尖輕彈，一枚傳訊符化作星火飛向天際，“稍后會有專人徹查源頭。”

話音剛落，又一批傀儡從街角陰影里沖出來，這次的傀儡身上竟裹著一層暗紅符咒，風刃斬上去時竟只留下淺淺白痕。

斐然身后的弟子正要上前，卻被他抬手攔住。

只見他身形未動，周身的風突然急旋起來，那些卷著符咒的傀儡剛靠近三丈之內，就被無形的氣墻碾成了碎塊，符咒在風里燃成灰燼。

“太初調衡院。”斐然看向臉色發白的院長，“連自家山門都護不住？”

院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只能拱手：“多謝天衢宗出手相助。”

宿云微看著高臺上那道身影，那永遠沉靜如水的面容，那永遠站在云端俯瞰眾生的姿態與她此時匍匐在地的狼狽模樣形成鮮明對比。

她這般的螻蟻可能永遠不會被這些站在云端上的天之驕子所放在眼里。

天衢宗眾弟子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卻連一個眼神都未分在她的身上。

打斗后的痕跡也早已被太初調衡院中的弟子清理干凈。

暴雨傾盆而下，一切都恢復成原狀，唯一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便是跪在雨中叩首的宿云微，她像個天外來客一樣，被這里所排斥，就連這數日的暴雨沖刷都像在驅趕著她。

“求仙宗收留！”

她的聲音早已沙啞，但她卻沒停下磕頭的動作。

暴雨沖刷著石板上綻開的細碎血花，泥水混著血水染上她的衣擺，衣擺在暮色中劃出暗紅弧線。

她的每一次動作都在院中弟子心中震了一震，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執著的人，卻不自覺將更多目光投向了雨中那抹暗紅。

“瘋了！真是瘋了！”立于高樓中的院長甩了甩袖，有些怒道：“她一個凡人之軀，這樣做是想死嗎！”

站立一旁的葉清姿卻笑了，眼中有頗有幾分欣賞之色。

“師父何必這么生氣，這樣不正能看見那師妹修行的決心嗎，哪怕她是個廢材，她也并未放棄自己，我們太初調衡院不是一向招納這樣有毅力的弟子嗎？”

“你啊你！師妹都叫上了，我還沒說會收她！”

“師父你心中怎么想的自己還不清楚嘛，你難道真的沒有一點被她打動？我可不信。”葉清姿說罷端起一杯茶奉到院長手中。

頭發已花白的院長接過茶盞，抿了一口，嘆了口氣：“不是我不想收她，她九行全高度親和，這怎能修行，體內不同元素一旦沖撞，她也活不成！”

“這還不簡單，與其讓她在那無謂的等著，不如將利弊全告知于她，將選擇普普通通的活著還是行將踏錯便死去的權利交給她自己。”

“說不定她能走出自己的道呢。”

“你以為所有人都是天衢宗斐然那樣的天才嗎！普通人想走出一條自己的道難于登天……”

“不過她若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也要修煉，那我又怎能不給她一個機會。”

雨停，風起。

在宿云微以為自己就要死去時，終于迎來了她的新生。

直到換上弟子服這刻，她還是不敢相信，她成功留在太初調衡院了。

院長將一切都給她說清楚了，但她依舊堅定地選擇踏上修行這條路，哪怕她會因此死去，她想活，但若是一個人沒有自保之力，于人就像案板上待宰的羔羊，連反抗之力都無，那與死了又有何異？

窗外被雨水沖洗后的天更藍，七彩虹橋也不知何時爬上了天空正對著她笑。

臺上夫子口中正念著：“土為基礎，巋然不動；群山在地生金，金向天召雷；雷動則雨落生水，水凝則成冰；冰雪落后生木，朽木落盡生毒；毒腐萬物陰燃成火，火向上鼓風；風動煙云南吹沙蘊土，土歷千載成山；于是土生金，金生雷，雷生水，水生冰，冰生木，木生毒，毒生火，火生風，風生土……”

她記住了：此為“天地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