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國邊境的事了卻后,沈微瀾總惦記著回落霞鎮看看。蕭徹拗不過她,便將朝中事務托付給幾位老臣,陪著她輕車簡從,一路南下。
進了落霞鎮地界,遠遠就看到鎮口的老槐樹下站著幾個人影。沈微瀾掀開車簾,一眼就認出了張媽——她比去年胖了些,穿著簇新的藍布棉襖,正踮著腳朝來路張望。旁邊站著的沈明軒,個子高了不少,穿著合身的綢緞長衫,眉宇間褪去了稚氣,多了幾分沉穩。
“張媽!明軒!”沈微瀾推開車門,笑著跑了過去。
張媽看到她,眼圈一紅,拉著她的手就抹眼淚:“三小姐,你可算回來了!我天天在菩薩跟前燒香,就盼著你平平安安的。”
沈明軒站在一旁,撓了撓頭,臉上有些不好意思:“姐,布鋪的生意挺好的,我按你教的法子,把紫鱗草染的綢緞賣到了云州,賺的錢都存起來了。”
“做得好。”沈微瀾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他身后——那里停著一輛半舊的馬車,車簾微動,隱約能看到里面坐著個抱著孩子的婦人。
“那是……”
“是李氏。”沈明軒的聲音低了些,“她去年春天被放出來了,身子一直不好,我就接她回府養著了。”他頓了頓,抬頭看向沈微瀾,眼神里帶著幾分忐忑,“姐,我知道她以前對不住你,但她畢竟是我娘……”
“我明白。”沈微瀾打斷他,語氣平和,“過去的事,都過去了。”
正說著,李氏從馬車上下來了。她穿著素色的布裙,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雖有風霜之色,卻比在柴房時多了幾分平和。看到沈微瀾,她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聲音有些沙啞:“三小姐……”
“李姨。”沈微瀾叫了一聲,這聲稱呼讓李氏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蕭徹這時走了過來,自然地攬住沈微瀾的肩,對眾人溫和一笑:“先進鎮吧,站在這里怪冷的。”
張媽這才注意到蕭徹,見他氣度不凡,又看他對沈微瀾親昵的模樣,心里大概猜到了幾分,連忙笑著打圓場:“對對,快進鎮!我讓人燉了雞湯,就等你們回來喝呢。”
回沈府的路上,沈微瀾挽著張媽的胳膊,聽她說著鎮上的新鮮事——誰家的布鋪開了分號,誰家的公子中了秀才,聽風茶館如今改了名字叫“瀾軒”,成了鎮上文人雅士聚集的地方。
“都是托三小姐的福。”張媽笑得合不攏嘴,“自從三皇子讓人把戶部侍郎留下的爛攤子收拾了,落霞鎮的生意就越來越好,連帶著我們這些小商戶的日子都好過了。”
沈微瀾看向身旁的蕭徹,他正側耳聽著沈明軒講布鋪的經營,偶爾點頭回應,神情專注。陽光透過街邊的酒旗灑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竟讓人忘了他是坐擁天下的帝王。
到了沈府,沈微瀾才發現,這里比她離開時熱鬧了許多。院子里晾曬著剛染好的綢緞,五顏六色的,像鋪開了一片花海;幾個伙計正忙著打包貨物,見到沈微瀾,都笑著打招呼:“三小姐回來了!”
“這都是明軒打理的。”張媽笑著說,“他呀,現在比賬房先生還會算賬,鎮上的商戶都佩服他呢。”
沈明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從懷里掏出一本賬冊遞給沈微瀾:“姐,這是今年的賬本,你看看。”
沈微瀾翻開賬冊,上面的字跡工整,每一筆收支都記得清清楚楚,連紫鱗草的采購價都標注了不同時節的浮動。她抬眼看向沈明軒,眼中滿是欣慰:“明軒,你長大了。”
晚飯時,一大家子圍坐在八仙桌旁,桌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菜——燉得酥爛的雞湯,金黃的炸丸子,還有沈微瀾小時候最愛吃的桂花糕。李氏抱著孩子坐在角落,默默地吃飯,偶爾抬頭看看沈明軒,眼神里帶著幾分愧疚。
孩子大概一歲多,粉雕玉琢的,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沈微瀾,忽然伸出小胖手,咿咿呀呀地要她抱。
“這是我兒子,叫念安。”沈明軒笑著說,“我希望他以后能平平安安的,別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總受欺負。”
沈微瀾接過孩子,小家伙立刻抓住她胸前的銀鎖,咯咯地笑起來。蕭徹湊過來,輕輕碰了碰孩子的臉蛋,小家伙竟不怕生,伸出手去抓他的胡須。
“這孩子跟你投緣。”張媽笑著說,“將來肯定有福氣。”
飯后,沈微瀾抱著念安,和蕭徹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月光灑在地上,像鋪了一層霜,遠處傳來茶館的絲竹聲,悠揚婉轉。
“這里真好。”沈微瀾靠在蕭徹肩上,聲音輕得像夢囈,“沒有血雨腥風,沒有陰謀詭計,只有柴米油鹽,平平靜靜的。”
“若是你喜歡,我們可以多住些日子。”蕭徹握住她的手,指尖摩挲著她腕間的銀鎖,“等開春了,我們去云州看看,那里的紫鱗草開得最旺,漫山遍野都是紫色的花。”
沈微瀾笑著點頭,忽然想起什么:“對了,瘦猴說要建‘思瀾閣’,你知道嗎?”
“知道。”蕭徹笑了,“他上個月派信使來,說想請你回去參加落成大典。還說……想讓我做啟國的名譽國主,每年去喝他釀的梅子酒。”
“他倒是會占便宜。”沈微瀾失笑,“不過,他釀的梅子酒確實好喝,去年我在啟國喝了不少。”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念安在沈微瀾懷里睡著了,小嘴巴還抿著,像在做夢吃奶。沈明軒提著一盞燈籠走過來,輕聲道:“姐,客房收拾好了,你們早點休息吧。”
“明軒。”沈微瀾叫住他,“李氏的身子……”
“好多了,就是總咳嗽。”沈明軒嘆了口氣,“她總說,以前做了太多錯事,現在能看著我好好過日子,就心滿意足了。”
沈微瀾點點頭,沒再說什么。有些人,有些事,或許不必強求原諒,能各自安好,已是最好的結局。
夜里,沈微瀾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蟲鳴聲,忽然睡不著。她起身走到窗邊,看到蕭徹站在院子里,正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長。
“怎么不睡?”她走過去,與他并肩而立。
“在想母妃。”蕭徹的聲音很輕,“她生前總說,等天下太平了,就回落霞鎮住,說這里的月亮比京城的圓。”
沈微瀾想起姨母的畫像,那個溫婉的女子,為了守護親人,忍辱負重一生。她忽然明白,所謂家國,所謂天下,最終都要回歸到一個個具體的人身上——是張媽的雞湯,是沈明軒的賬冊,是念安的笑聲,是這落霞鎮的月光。
“以后,我們常回來看看。”沈微瀾握住他的手,“帶上瘦猴,帶上明軒,帶上念安,讓他們也看看,姨母心心念念的地方,到底有多好。”
蕭徹低頭看她,眼中的溫柔像月光一樣淌下來:“好。”
第二日清晨,沈微瀾被一陣喧鬧聲吵醒。她披衣走到窗邊,看到院子里擠滿了人——有鎮上的商戶,有布鋪的伙計,還有幾個穿著讀書人的長衫,手里都捧著賀禮。
“這是做什么?”她疑惑地問身邊的張媽。
“三小姐還不知道吧?”張媽笑得眼角都是皺紋,“昨兒個晚上,鎮上的鄉紳們商量好了,要給你和三皇子立塊功德碑,就立在鎮口的老槐樹下,表彰你們為落霞鎮做的好事呢。”
沈微瀾看著人群中沈明軒忙碌的身影,看著李氏抱著念安站在廊下,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忽然覺得,所有的顛沛流離,所有的艱難險阻,都值了。
她轉頭看向蕭徹,他正站在不遠處,對她笑著。陽光落在他身上,溫暖而明亮。
或許,命運從不是冰冷的預言,而是由無數個選擇組成的河流——她選擇了反抗,選擇了信任,選擇了放下仇恨,最終與命中的龍,在這片曾見證過苦難的土地上,澆灌出了和平的花。
落霞鎮的風,帶著紫鱗草的清香,輕輕吹過。遠處的聽風茶館,哦不,現在是瀾軒了,傳來了悠揚的琴聲。沈微瀾知道,這一次,她是真的回家了。
而家,就是無論走多遠,都有人等你回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