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卷著濃霧掠過劍脊時,林夢冉忽然攥緊了劍柄。玄鐵鍛造的劍身映出他眼底的猶豫,也映出身后沈青蕪的身影——她背著靈木杖走在山道上,藥囊里的清心草隨著腳步晃出細碎的香,杖頭的暖玉在霧中泛著溫潤的光,倒比他這柄斬過無數妖邪的長劍更讓人安心。
“此處離秘境入口還有三里。”沈青蕪忽然停步,靈木杖在地面輕輕一點。濃霧中立刻傳來草木抽芽的輕響,幾株還魂草破土而出,葉片上的露珠折射出微光,在前方鋪出條蜿蜒的小徑。林夢冉望著那些憑空生出的草葉,喉結動了動——他昨夜在執法堂的密檔里見過,忘川秘境的入口處布著“噬靈陣”,任何活物靠近都會被吸走靈力,可沈青蕪的草木卻像認主般,在陣紋上開出了花。
“這草...”他忍不住開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該提醒她噬靈陣的兇險嗎?可看著她蹲下身,指尖撫過還魂草的花瓣,眼里映著草木生靈的溫柔,那些關于陰謀的警告突然哽在喉頭。就像三年前在宗門大比的生死臺上,他明知道長老們要他下死手,卻偏偏在長劍刺穿她衣袖的前一刻,生生轉了方向。
“忘川秘境的靈氣與蕪園相通。”沈青蕪站起身,靈木杖上的赤藤輕輕纏上她的手腕,“草木能感知到同類的氣息,它們在替我們探路。”她轉頭朝他笑了笑,霧珠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沾了層碎星,“林師兄不覺得奇怪嗎?執法堂明明能直接闖進來,卻偏偏等我們主動走進秘境。”
林夢冉的心猛地一沉。她果然察覺到了。他慌忙移開視線,假裝觀察四周的山勢:“或許...是怕毀了秘境里的寶物。”這話連自己都騙不過——玄天道宗的長老們想要的從來不是寶物,而是能借秘境之力重創神農宗的機會。他甚至能想象到,此刻濃霧深處藏著多少弓弩手,他們的箭鏃上都淬著軟骨草熬制的毒液,只等沈青蕪踏入秘境的那一刻。
“前面的霧里有血腥味。”沈青蕪突然按住他的手臂。她的指尖微涼,觸到他衣袖下的護心符時輕輕一頓——那符是他今早出發前畫的,用的是玄天道宗的秘法,卻在符膽里摻了神農宗的清心草灰。他當時想著,若是真有危險,這符或許能替她擋一下,此刻被她觸到,倒像是藏了多年的心事被撞破,連呼吸都亂了半拍。
順著她示意的方向望去,濃霧中隱約有紅光閃爍。林夢冉拔劍出鞘,劍氣劈開霧障的瞬間,看到三具執法堂弟子的尸體倒在石縫里,他們的脖頸處都有細密的齒痕,傷口周圍泛著青黑色,像是被什么毒物啃噬過。
“是噬靈蟻。”沈青蕪的靈木杖突然豎在身前,杖頭的暖玉發出嗡鳴,“秘境外圍的守護獸,專吃攜帶惡意的闖入者。”她蹲下身,指尖沾了點尸體旁的血跡,放在鼻尖輕嗅,“血里混著軟骨草的汁液,他們想靠毒物壓制噬靈蟻,反倒成了誘餌。”
林夢冉的后背沁出冷汗。那些弟子分明是長老派來“清理障礙”的,卻死在了自己帶的毒物手里。他望著沈青蕪專注的側臉,忽然意識到,她遠比自己想的更敏銳。她或許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背負的任務,卻還是愿意相信他,愿意與他結伴而行。
“再往前走就是秘境入口了。”沈青蕪站起身,靈木杖在地面畫出個圓形陣紋,“忘川秘境有兩層,外層是幻境,內層才是鏡花水月的所在。據說...”她頓了頓,霧中的風突然變得陰冷,“據說鏡花水月能照出人心最深處的執念,很多人進去了就再也沒出來。”
林夢冉握緊了劍柄。他知道那執念是什么。玄天道宗的古籍里記載,百年前有位長老在鏡花水月中看到自己成為天下第一,結果在幻境里枯坐至死,肉身被秘境的靈氣蝕成了飛灰。而他的執念...他不敢深想,只覺得掌心的劍柄燙得驚人。
“林師兄在怕什么?”沈青蕪忽然轉頭看他,眼里帶著探究的笑意,“難道你心里藏著什么不敢見光的事?”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別開視線:“只是聽說幻境兇險,擔心...擔心護不住沈師妹。”這話半真半假,他確實怕她出事,卻更怕幻境照出自己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怕她知道,那個本該監視她的玄天道宗弟子,早已在每個清晨送藥草的路上,把心落在了蕪園的晨光里。
“到了。”沈青蕪忽然停下腳步。前方的濃霧像被無形的手撥開,露出道丈許寬的石門,門楣上刻著“忘川”二字,筆畫間爬滿了青黑色的藤蔓,藤蔓上的花苞正隨著兩人的靠近緩緩綻開,露出里面金紅色的花蕊,像無數只窺視的眼睛。
石門兩側的石壁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刻痕,細看竟是幅地圖,標注著秘境里的各處險地。沈青蕪的指尖撫過其中一道刻痕,那是朵通天藤的圖案,旁邊用朱砂寫著行小字:“心若無塵,草木為引。”
“是云鶴師父的筆跡。”她的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靈木杖輕輕敲了敲那行字,“他在告訴我們,幻境不可怕,怕的是心有雜念。”
林夢冉望著那行字,忽然想起昨夜在藏經閣看到的密信。長老們說,云鶴真人根本沒失蹤,而是被困在鏡花水月里,只要找到他,就能逼問出神農宗的核心秘法。可此刻看著石壁上溫暖的字跡,他忽然覺得,那些關于“秘法”“吞并”的算計,在這百年傳承的守護面前,顯得如此卑劣。
“進去吧。”沈青蕪深吸一口氣,靈木杖率先跨過石門。就在她的腳尖觸到秘境土地的剎那,那些藤蔓上的花苞突然全部綻放,金紅色的花瓣組成道光幕,將兩人與身后的濃霧徹底隔開。林夢冉跟著踏入光幕時,聽見身后傳來執法堂弟子的驚呼,卻被光幕擋在了外面——原來云鶴真人早有準備,這秘境只允許心懷草木之人進入。
秘境里竟是片無邊無際的花海。各色從未見過的藥草在腳下鋪展開,通天藤的卷須纏著玉石般的樹干,還魂草的花瓣上滾動著金色的露珠,連空氣里都飄著讓人心神安寧的香氣。沈青蕪放下靈木杖,赤藤般的睫毛輕輕顫動:“這里的靈氣...比蕪園濃郁百倍。”
林夢冉卻握緊了劍柄。他能感覺到,這片花海的美麗之下藏著危險——那些看似無害的花瓣正在悄悄釋放迷香,腳下的泥土里隱約有根須在蠕動,像是在試探闖入者的心思。他剛想提醒沈青蕪,卻見她蹲下身,輕輕摘下朵藍色的小花,遞到他面前:“這是憶魂花,聞一下能想起最珍貴的記憶。”
花湊到鼻尖時,林夢冉突然看到了三年前的蕪園。那時他剛被派來監視她,卻在藥圃里看到她抱著枯死的通天藤哭,眼淚落在草葉上,竟讓那些枯萎的幼苗抽出了新芽。他當時躲在樹后,握著長劍的手第一次有了動搖。
“別碰!”他猛地揮開那朵花。憶魂花被劍氣斬成兩半,落在地上化作黑煙。沈青蕪驚訝地抬頭看他,眼里的光芒黯淡了幾分:“林師兄?”
“這花有毒。”他別開視線,聲音有些發緊,“秘境里的草木都帶著幻境,不能輕信。”他不敢告訴她,剛才那瞬間,他差點就在幻境里說出真心話。
沈青蕪沉默片刻,重新背起靈木杖:“你說得對,是我太掉以輕心了。”她轉身朝花海深處走去,赤藤木簪在發間晃動,“鏡花水月應該在花海盡頭,我們得盡快找到它。”
林夢冉望著她的背影,心里像被憶魂花的香氣浸著,又酸又澀。他知道自己剛才的反應太激烈,甚至可能傷了她的信任,可他別無選擇。在這能照出人心的秘境里,他連靠近她都需要莫大的勇氣,更怕那些藏不住的情愫,會給她帶來致命的危險。
花海深處突然傳來流水聲。兩人撥開及腰的藥草走過去,看到條銀色的河橫在眼前,河水清澈見底,河底鋪滿了月光般的玉石,水面上漂浮著半透明的花瓣,隨著水流緩緩轉動,像無數面小鏡子。
“這就是鏡花水月的外圍,忘川河。”沈青蕪的聲音帶著敬畏,“古籍說,河水里的倒影會映照出真實的自己。”她蹲在河邊,看著水里的倒影——那倒影與她一般無二,靈木杖立在身旁,只是眼底多了幾分她從未見過的疲憊。
林夢冉猶豫著走到河邊。當他的身影映入水面時,心臟突然像被攥緊了。水里的人確實是他,卻穿著神農宗的青色道袍,靈木杖而非長劍握在手中,身邊還站著笑靨如花的沈青蕪。那倒影里的他,正低頭替她整理被風吹亂的發絲,動作自然得像是演練了千百遍。
“林師兄怎么了?”沈青蕪察覺到他的異樣,轉過頭來。
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樹干。水里的倒影隨著他的動作消失了,只留下晃動的水波。他抬手按住發燙的耳尖,不敢看她的眼睛:“沒什么,水里的幻象罷了。”
沈青蕪卻定定地看著他,靈木杖在地面輕輕敲了敲:“林師兄的倒影里,有什么?”
就在這時,忘川河的水面突然劇烈翻涌起來。那些半透明的花瓣聚在一起,組成道旋轉的漩渦,漩渦中心隱約有光芒透出,像是通往秘境深處的入口。林夢冉能感覺到,有股強大的力量正在蘇醒,既溫暖又危險,像是無數人的執念在共鳴。
“鏡花水月要顯形了。”沈青蕪握緊靈木杖,赤藤般的眼眸在水光中格外明亮,“傳說只有心懷執念的人才能進入,林師兄...你確定要跟我一起去嗎?”
漩渦的光芒越來越亮,映在沈青蕪的臉上,讓她的輪廓顯得有些不真實。林夢冉望著她,又想起了水里的倒影。他知道,只要踏入那漩渦,他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心事都會被鏡花水月映照出來,到那時,他是玄天道宗臥底的身份,他對她不敢言說的情愫,都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看著她眼里的信任,看著她獨自面對未知危險的背影,他忽然覺得,比起失去她的信任,更可怕的是讓她獨自踏入這能照出人心的幻境。
“我跟你去。”他聽到自己說,聲音比劍刃更堅定。
沈青蕪笑了,那笑容在漩渦的光芒里,比所有的花瓣都要耀眼。她率先朝著漩渦走去,靈木杖在水面上一點,激起的水花化作只赤藤編織的小船。林夢冉跟著跳上船時,感覺到她的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了他的手背,像道微弱的電流,瞬間驅散了所有猶豫。
小船隨著漩渦旋轉著下沉,四周的花瓣越來越密,漸漸組成了鏡子墻,每個鏡面里都映出不同的畫面——有他在玄天道宗練劍的少年時光,有沈青蕪在蕪園培育藥草的清晨,甚至有執法堂長老們密謀的嘴臉。
“這些鏡子在照我們的過去。”沈青蕪的聲音有些發飄,她指著其中一面鏡子,里面映著個小女孩正蹲在藥圃里,手里舉著株通天藤,那是年幼時的她。
林夢冉卻不敢再看那些鏡子。他怕看到更多無法言說的畫面,怕看到自己每次借口送藥草去蕪園時,藏在樹后的偷看;怕看到自己偷偷修改執法堂的密信,故意錯標秘境的危險地點;更怕看到自己此刻的心跳,早已出賣了所有立場。
小船突然劇烈晃動起來,漩渦的中心出現了一片巨大的水域,水面如鏡,映著漫天星辰,正是傳說中的鏡花水月。而在那水面中央,隱約立著一道人影,白衣勝雪,鶴發童顏,竟與云鶴真人有七分相似。
“師父?”沈青蕪失聲驚呼,靈木杖差點從手中滑落。
林夢冉握緊了劍柄,心臟狂跳不止。那道人影是誰?是云鶴真人的幻象,還是長老們設下的陷阱?他看著沈青蕪激動的神情,看著她幾乎要跳下水去的模樣,突然意識到,這或許才是鏡花水月最可怕的地方——它不只會照出執念,還會利用執念,將人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水面上的人影緩緩轉過身來,臉上帶著悲憫的笑容。就在他的面容即將清晰的剎那,所有的鏡子突然同時碎裂,無數碎片組成了一行字,懸浮在水面上:
“汝之執念,即汝之劫數。”
沈青蕪的靈木杖突然發出刺耳的嗡鳴,赤藤般的藤蔓瘋狂生長,纏住了小船的邊緣。林夢冉看著她眼中的震驚與迷茫,看著水面上那行冰冷的字,忽然明白了長老們的真正目的——他們要的從來不是云鶴真人,而是借鏡花水月,逼出沈青蕪心中最深的執念,讓她自己困住自己。
而他的執念,早已在踏入這秘境的那一刻,暴露無遺。
小船在鏡花水月的中央停下,四周的水面開始浮現出更多的幻象。林夢冉望著沈青蕪緊繃的側臉,忽然覺得,他們或許不是在尋找真相,而是在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劫數。
水面上的人影終于完全轉過身來,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那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像從遙遠的時空傳來,瞬間擊中了兩人最脆弱的地方:
“青蕪,你想要的,從來都不是守護蕪園,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