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母親被推進火化爐,蘇敘白明白,現在,在這個世界上,他已經不會再有任何牽掛。
只有好友小剛陪著他,倆人一臉嚴肅的撿拾著蘇母火花后的遺骨,努力克制著要流出的眼淚,好不會激起對方的悲傷情緒。
小剛十分了解此時半跪在骨灰盒前的這位瘦高男孩,在他短短的二十三年的人生中,生活得怎樣辛苦。
蘇敘白是遺腹子。
蘇父走時,并沒有給這對可憐的母子留下什么財產。蘇母卻因為悲痛產子,損耗了身體。母子倆靠著蘇母的縫縫補補和偶爾的政府資助,居然熬了二十三年。
“阿姨這一生實在是太累了!”
“是的,我知道,她無時無刻不想停下,追隨父親,可是為了盡養育我的責任,不得不咬牙堅持到如今。”蘇敘白語氣平和,安靜的跪在墓碑前,用紅色油漆謹慎的,一點一點描繪著父母的名字。
“現在,他們終于可以重逢了。他們終于,可以永遠的休息了。”蘇敘白聲音哽咽。
身后小剛也蹲下來,一雙大手用力的按了按蘇敘白的肩膀。
小剛是蘇敘白兒時的鄰居,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從他記事起,蘇阿姨便已是一位頭發花白,背影佝僂的瘦弱婦人。她從早到晚都坐在弄堂口的一臺老式縫紉機后面,忙碌著縫縫補補的營生。
彼時,蘇敘白是弄堂里最有主意的小男孩,伙伴們都喜歡跟著他。但不論他和弄堂里的小伙伴玩得多么盡興,只要天色擦擦黑,無一例外地,他都會拋下興致正濃的伙伴們,急吼吼地跑回弄堂口。幫著媽媽收攤兒,然后和媽媽一起使勁把縫紉機推回家里,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
蘇敘白從小就是父母口中別人家的孩子,懂事,學習好,人長得還周正白凈。大人們都說,老蘇家的兒子以后肯定會有大的出息,老蘇媳婦吃的苦不會白費,她一定會苦盡甘來的。
日子似乎也越來越有盼頭。
蘇敘白的成績一直很好,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一路校招和保送。
只是在選擇大學時,蘇敘白自愿放棄了排名更靠前的外地學校,他最終選擇了省內的一所大學。他不想離開母親太遠,照顧好母親的后半生是他人生清單中的第一項,也是唯一一項。
小剛的父母,沒幾年買了商品房,一家就搬離了原來的弄堂。
但他還是喜歡回到老弄堂這里,叫蘇敘白一起打球。
每每走到弄堂口,等生意的蘇母總是笑盈盈地看著他,告訴他阿白在家,快去找他玩。
下午的余暉灑在她的身上,在小剛的記憶里,那時的蘇母是金燦燦的。人人都說她生了個好兒子,人人都覺得她的好日子就快要來了。小剛對此深信不疑。
可是,沒人能想到,蘇敘白剛剛拿到本科畢業證,剛剛被省里的外貿公司錄取。與好消息同時到來的是醫院的壞消息。
蘇母在一次出攤時,暈倒在自己的縫紉小車旁邊,鄰居們發現后,驚慌失措的把她送到醫院。等蘇敘白趕到后,醫生只遺憾的告訴他,母親已經肺癌晚期,已經沒有治療的必要。
那段日子里,蘇敘白幾近崩潰。
他沒日沒夜瘋狂的查找各類醫學期刊;給全國各省市的腫瘤醫院打電話,咨詢,寄送病例。。。。。。只要有那么一點點的希望,蘇敘白就好像饑餓的鬣狗一樣,緊追不舍,直到徹底失望。
可是蘇母,對自己的病情,卻表現得格外平靜。
她沒有跟兒子說過任何求生或求死的話,只是在身體狀況好些時,拉著兒子的手反復摩挲,說著”終于能工作養活自己啦”,“真好,真好”之類的話,臉上永遠掛著那樣的微笑。
一次小剛來病房看望她,蘇母請求他能多留一會兒,她想跟他說說話。
“我看著你和阿白一起長大,”蘇母強撐起虛弱的身體,“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走以后,阿白在這個世界上就再沒有親人了,但是慶幸他還有你這位朋友。”
小剛紅了眼眶,低下頭,不想讓自己的悲傷情緒刺激到蘇母。他本想張口說兩句安慰的話,但喉嚨不住的顫抖,讓他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不要傷心,好孩子。”蘇母緩了口氣,“阿姨的身體能撐到如今,能陪著阿白到大學畢業,已經很感謝老天爺了。現在,只想求你,替阿姨勸勸阿白,不要再去四處找藥了。。。。。。”
“阿姨,他。。。他只是希望您能多陪他幾年。。。。。。”小剛話沒講完就已哽咽。
“我知道的,哎,有媽媽在,他才是孩子。可是老天爺不給時間了哎。。。”蘇母聲音虛弱而平靜。“人吶,總歸都要經歷這樣的分別,看著他,每次裝成很堅強的樣子,跟我說又發現什么什么新的療法,我實在不忍心反駁他,但是,其實我們都知道的,沒用的,這是沒有用的,不是么?”
“嗯!阿姨,我知道了。我會盡力勸勸他,不讓他再折騰了。”
“好孩子,有些話,替阿姨講吧。我這一輩子活得好累好累,現在真的,真的想休息了。。。。。。”
蘇母有些疲憊的嘆了很長一口氣,目光看向窗外的梧桐樹,眼睛有些泛紅。
“好孩子,乖啊,不哭啊,等我走后,也勸阿白不要傷心。就讓阿白把我的骨灰撒進大海吧,人啊,看到廣袤的場景以后心就變寬了呢,就想不起去傷心了哎。。。”
小剛伏在病床一側,已經哭得不能自已。
蘇母送醫后不到一個月,平靜地在病房中離世。
她留給蘇敘白最后的遺言是:“別把我放進冰柜,我怕冷。。。。。”
小剛雖然如實轉達了蘇母的遺愿,但蘇敘白還是堅持用家里僅有的一點存款購買了墓地,將父親和母親的骨灰合葬一處。
對于母親的突然離世,蘇敘白久久不能釋懷,“為什么,為什么,老天爺要給一個普通女人那么苦的人生,為什么連一點點甜都不能讓她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