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殯儀館回到家里,蘇敘白獨自在空蕩蕩的家里呆坐著,接下來該做些什么?明天又當如何?他不知道。此時,他的大腦就像家里的氛圍一樣,空虛和凝滯。如果說他人生的前二十三年,必須帶著使命而活的話,那么現在,他想試著依照著自己的心意活來看看。
第二天,蘇敘白去單位遞交了辭呈,在房產中介掛牌的房子。辦完一切手續,他打算背起行囊,從此以一名背包客的身份游走在世界的各個角落。“最好能老死在路上。”還尚未啟程,蘇敘白就給自己的人生定下了基調。
第一站,他去了澳大利亞。
凌晨2點的紅眼航班,廉價航空里充斥著歐美背包客身上的汗臭味。蘇敘白把整個人縮在座椅上,這時他人生中第一次乘坐飛機,也是第一次出發到如此遙遠的地方。當飛機的引擎突然轟鳴,機身陡然拔高,蘇敘白不由的緊張了起來。他雙手交握,心中默念著媽媽。巨大的悲傷向他襲來,擠走了他對飛行的恐懼,留給他的只有止不住的淚水。
他不想被人發現,于是轉頭看向窗外。
也行的飛機正穿梭在墨色的云層之中。突然,舷窗外炸開第一道閃電。陸續又跟著炸開第二道,第三道。。。。。。密集的電閃雷鳴就像發怒的天神揮出的利劍,不斷劈開厚重的云層,將機翼下翻滾的云海照得如同冰封的雪原,連遠處模糊的云團邊緣都嵌上了一層慘白的亮邊。
飛機在顛簸中平穩穿行,飛機上的空乘時不時播報遭遇氣流顛簸,安慰乘客不要驚慌的聲音。機艙內格外安靜,旅客們面色平靜,有的已經呼呼大睡。仿佛窗外驚心動魄的一切,都被一層無形的玻璃隔開,就如同蘇敘白的悲傷跟這個世界毫不相干一樣。
從中國內陸城市生長的蘇敘白,第一次在悉尼港灣,看到了碧藍色的海水。早上,他來到魚市場的碼頭上,問商家買了一份面包,一半是自己的早飯,一半扔給一群賴在餐廳不走的海鷗們。
餐廳戶外靠近碼頭的用餐區,在吵吵鬧鬧的一群群游客之中,一對老年夫妻伴著海風和海鷗的呱噪,幽雅的享用著他們的早餐。男人身著短褲和體恤衫,稀疏的白發被海風吹得些許凌亂,男人沒有理會,專心的用手上的刀叉切割著餐盤里的魚排。對面而坐的是同樣年紀的女人,雪白的頭發被簡單的用發卡完成一個發箍,女人衣著簡單,淺藍色條紋的體恤衫和藍色棉布長裙。她的餐盤里并沒有任何食物,但女人依然十分享受的舉起斟滿白葡萄酒高腳杯,對男人示意,然后小酌一口,微笑。兩位老人都沒有穿鞋子,在澳大利亞的某些特定地方,隨處可見光腳的人群,鞋子可能對于那些人來說只是應對糟糕路面的工具而非必需品。蘇敘白也曾學著他們光腳走在悉尼的街頭,不過被太陽烘烤過的灼熱路面和偶爾出現的砂石逼的他又不得不將鞋子穿好。他腳底的皮膚對于這粗糙的路面實在太嬌嫩了,因為稚嫩而倍感疼痛。
因為不會開車,在網絡上他找到一位愿意給他搭車的人。一位六十三歲的澳洲老人——托馬斯。老人計劃一個自駕從悉尼出發沿著南部海岸線到巴蘿沙山谷,和蘇敘白談妥了彼此要分攤的費用后,一老一少一臺車,很快就啟程了。
清晨從悉尼出發時,晨霧還沒有散盡。公路沿著海岸線蜿蜒,一側是陡峭的巖壁,長滿深綠的桉樹,葉片在風中翻動,抖落下細碎的陽光;另一側是翻涌的藍色海洋,榔頭卷這白色泡沫拍向礁石,聲音像遠處傳來的戰鼓。車子駛過臥龍崗的路標,在一側農場的巨大草坪上,幾只袋鼠正低頭啃著青草,見車輛駛過,警惕地抬起身張望,然后慢悠悠地蹦向遠處的森林。
正午,兩個人都感到腹中饑餓,于是將車子駛進名為凱馬的海邊小鎮。車子停在沙灘邊,他們選擇了當地特色的生蠔和炸魚薯條。兩人照例坐在戶外的餐椅上,一只鵜鶘裝作散步的樣子,很自然的來到他們餐桌旁。蘇敘白第一次和動物如此近距離的接近,有點懼怕它有著淺橙色巨大喉囊的嘴巴,僵直得一動不敢動。托馬斯看到蘇敘白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只見他拿起一根粗粗的薯條向鵜鶘拋去,鵜鶘敏捷地張開巨大的嘴巴接住了薯條,似乎得到滿足搬的漫步離開。
“你要學會與自然相處啊,中國人。”托馬斯笑嘻嘻的調侃道。
“我見到過的大多數動物都是被關在動物園里,為了保護它們和我們,我們之間會隔著堅固的鐵籠,像這樣完全不設防的接觸,我,我有點不習慣。”蘇敘白尷尬的回復。
“在這里,”托馬斯伸出食指指指自己腳下的土地,“在這里,你會看到地球真正的樣子。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人與動物之間,甚至人與鬼魂之間,都是平等的,大家共享著這個被人類成為地球的資源,平等的相處,自然的流通。”
蘇敘白被托馬斯的觀點感動到,微笑著點著頭。
“人類應該像剛剛那只鵜鶘一樣,得到后應該感恩和享受所得到的。可惜,人們常常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總是走在追求的路上,為此不惜摧毀無辜的生靈,甚至自己的靈魂。”托馬斯一邊吃著炸魚,一邊自顧自的講著自己的觀點,像是說給蘇敘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托馬斯給蘇敘白最初的印象是木訥和不善言辭,就像許多靠體力生存的男人一樣,托馬斯在悉尼曾經營者一家汽車修理廠,他是老板也是維修工,他擁有著最為精湛的手藝,但是話很少,客人問一句,他多半只回答幾個字,聲音像砂紙磨過金屬,帶著沙啞的喉音。因此,客人更喜歡跟他的妻子交流。托馬斯的妻子溫柔善良,那些因為車輛臨時拋錨而焦慮萬分的客人,常常感恩他妻子的一杯熱茶或是溫柔的安慰。托馬斯和他的妻子是兒時的玩伴,同學和鄰居。
“我在8歲的時候就決定將來一定要向她求婚。”再次上路,托馬斯像打開了話匣子。“他滿足了我對美滿家庭的所有想象。因此,中學的畢業典禮上,我向她求婚了,幸運的是她答應了。我們買了一臺二手車,在我們18歲的那一年,開車走遍了澳大利亞的幾乎所有地方。在塔斯馬尼亞,我們目睹了被汽車撞破肚皮的懷孕袋鼠,寶寶和母袋鼠的內臟被從破裂的肚皮擠出,散落了一地。看得出,在碰撞那一刻,袋鼠媽媽是把自己的身體蜷縮起立,只為了保護好肚子里的孩子。那場面簡直嚇壞了她。于是,我們就決定不要孩子。我不忍心她遭受生產的痛苦,而她認為她肩負不起一位母親的偉大。我們一起度過了四十年的快活生活。每一天都值得懷念。“
蘇敘白明白,眼前的托馬斯已經是一名鰥夫。
“我曾想過自殺,因為我無法忍受沒有她的生活。失去他,我似乎跟這個世界也失去了聯接,我感覺自己就像是漂浮在溪流中的一片枯葉,除了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別無選擇。”
蘇敘白動容,把臉轉向車窗一側,好掩飾他即將流出的眼淚。
“但是我沒有去死,現在我在這,知道為什么嗎?”
“是為了什么?”蘇敘白對著車窗發問。
“因為她的遺言是讓我重新愛她。這句話我想了很久,不知不自覺就錯過了迫切想要自我了斷的日子。后來我決定,在剩余的人生中,我要重新走過我倆曾一起走過的地方,在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遵照她的遺言,回想那一個有多么愛他。”托馬斯講到這里,不覺紅了眼眶。他抽抽鼻子,換了副情緒說:“這時我第三次出發,我記得,在巴蘿沙山谷,我們車輛拋錨,因為連日開車的疲憊,我們爆發了我倆人生中最激烈的一次爭吵。我記得我們彼此情緒崩潰,互相指責,吵對方扔東西,最后緊緊擁抱,倒在沙地上熱吻。。。。。。真是激情四射啊。。。。。。”托馬斯和蘇敘白幾乎同時爆發了巨大的笑聲。
在靠近墨爾本的一座海邊小城——洛恩。蘇敘白迷戀上了那片月牙形的海灣。他在這里跟托馬斯做了告別。獨自留了下來。
洛恩想一顆被山海環抱的珍珠,靜臥在大洋路的中段。那片月牙形的海灣儼然小鎮的心臟,海水藍的層次分明——近安是透亮的淺碧,卷這奶白色的浪頭輕拍沙灘;往遠些是漸深的靛藍,陽光灑在水面上,碎成一片跳躍的金鱗。沙灘細軟,踩上去像陷進溫暖的棉絮里。早起的沖浪者抗著滑板走近海里,身影在晨霧中若隱若現,浪尖翻涌時,人與板便一同融進那片流動的藍里。
蘇敘白找到一處可以看向大海的無人巖洞,他靠在巖壁上,一個人一份食物一本書就可以消磨一天。午后陽光不再那么猛烈時,他會用一塊浴巾鋪在曬了一天的沙灘上,溫熱的沙灘讓他周身得到放松,舒適得就要睡去。就在太陽即將落山,天色開始灰暗的時候。遠處的海面有些許波動,緊接著一名潛水員踩著水從深藍的海里冒出來,面鏡劃到額頭上,發梢滴著水,像是浪里若隱若現的一塊礁石。潛水員摘下呼吸調節器,喉結動了動,吐出最后一口帶著咸澀的氣,拖著腳蹼朝著蘇敘白走來。
蘇敘白這才注意到,距離他不遠的位置,被一塊巖石遮住的陰影地方,放著一個人的防水包和鞋子。蘇敘白禮貌的朝他點點了點頭,那人脫下潛水頭套,濕漉漉的長發像自由的海藻,嘩啦啦的披散下來。蘇敘白驚訝于眼前的肚子潛水的人竟然是女孩子。
“中國人?”女孩十分自然的開口。
“對,中國人,你也是?”蘇敘白連忙回答。
“不是,泰國人,泰國華僑。”女孩莞爾一笑,露水一口可愛的小白牙。
“你好厲害啊,一個人在這潛水。”
“沒什么,我是救援潛水員,這片海域我無比了解。”女孩邊說邊大方的脫下濕噠噠的潛水服,露出里面的泳衣。
“蘇敘白有些不好意思的偏過頭,看向大海說:“這里的海又美又安靜。”
“還有很多故事呢。”女孩調皮的打趣到。“你好,我的中文名叫月月,很高興認識你。”
“你好,我叫蘇敘白,來自中國,我也非常高興在這里認識你”蘇敘白伸出手迎上女孩的右手。
看著蘇敘白一本正經的樣子,月月忍不住“噗”的一聲笑出來。
“你一個人嗎?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我對酒精有點過敏,不過,可以陪你少喝一點。”蘇敘白依然十分誠懇。
“Perfect!”月月興奮的打起響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