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下鏡子的瞬間，她就后悔了。指尖觸到銀框的剎那，那股熟悉的麻癢感又涌了上來，比上次更強烈。可當她抱著鏡子回家，用軟布擦拭鏡面時，又感到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像摸到了多年未見的舊物。鏡面擦干凈后，映出的影像異常清晰，連她耳后的一顆芝麻大的小痣都看得分明，比手機前置攝像頭還清楚。只是每次看鏡子超過十分鐘，左眼就會開始發燙，眼前會閃過些零碎的畫面：燃燒的房屋梁木，糾纏在一起的人影，還有支掉在青磚地上的白玉簪子，簪頭的花瓣缺了一角。

林薇來看她時，剛進門就指著客廳墻上的鏡子皺眉：“你怎么又買鏡子？忘了上次青銅鏡差點出事了？”她穿著焦糖色的風衣，把帶來的草莓蛋糕放在茶幾上，“醫生不是讓你少接觸這些舊物件嗎？”

“這面不一樣，”夏夢瑤指著鏡面右下角的葉紋符號，“你不覺得它像婉清信里說的……解開糾纏的標記嗎？”林薇湊近看了看，突然“咦”了一聲：“這紅寶石不對勁，邊緣的膠都溢出來了，像是后來鑲上去的。”她用指甲輕輕摳了摳最下面那顆寶石的邊緣，竟然真的摳了下來——不是什么紅寶石，是塊染了色的玻璃，底下露出個細小的孔洞，里面塞著卷泛黃的紙。

展開紙卷的瞬間，一股陳舊的紙味飄了出來，上面是幾行用毛筆寫的小楷，字跡娟秀清麗，和婉清寄來的信一模一樣：“鏡分陰陽，陽面照人，陰面藏魂。照影鏡為陽，纏魂鏡為陰，兩鏡相照，可現前塵。若見葉紋顯，便是歸期至。”最后還有一行小字，墨跡比正文淺些，像是隔了段時間才加上去的：“瑤瑤，別怕，我們只是想告訴你真相。”

夏夢瑤的心臟漏跳了一拍，指尖捏著紙卷微微顫抖。歸期？什么歸期？是她的，還是婉清的？真相？青銅鏡的來歷，穿旗袍女人的身份，外婆藏在木匣里的秘密，還有她左眼的青圈，難道還有沒揭開的真相？

當天夜里，左眼的灼燒感格外強烈，像有團火在眼球里燃燒。夏夢瑤抱著“照影鏡”坐在床上，鏡中的自己臉色潮紅，左眼的青圈越來越濃，像要滴出墨來。突然，鏡面泛起一層白霧，不是玻璃起霧的朦朧，是帶著畫面的霧氣，像老式電影的放映幕布。

霧中慢慢浮現出畫面：民國二十六年的夏夜，蟬鳴聒噪，婉清和穿旗袍的女人跪在青磚地上，面前擺著那面暗紅色的穿衣鏡。婉清正用繡花針戳破右手食指，將血珠滴在鏡面上，穿旗袍的女人握著她的另一只手，眼眶通紅，指甲深深掐進婉清的掌心：“姐姐，這樣我們就真的永遠在一起了？生同衾，死同穴？”

“嗯，”婉清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纏魂鏡認了我們的血，往后不管是人是鬼，誰也分不開。”

畫面一轉，是熊熊燃燒的房屋。火光染紅了半邊天，穿旗袍的女人抱著鏡子在火里狂笑，衣擺被火星燎出了洞也不在意，婉清拉著她的手想往外跑，卻被她狠狠甩開：“姐姐你看，他們都死了！再也沒人能拆散我們了！我們永遠在一起！”鏡子在火中裂開，兩半碎片分別粘住了她們的衣角，像道無形的鎖鏈。

最后一幕，是醫院的病房。白墻白床，消毒水的味道仿佛能穿透時空。夏夢瑤的外婆躺在病床上，頭發已經全白了，手里卻緊緊捏著半塊青銅鏡碎片，對守在床邊的年輕護士說：“小蘇，這鏡子……等我孫女長大了給她，告訴她……別學太姑婆們執迷……有些情啊，太沉了，會壓垮一輩子的……”

畫面消失時，夏夢瑤的臉上全是淚水，冰涼地滑過下巴。原來所謂的糾纏，最初不是怨恨，是執念太深的愛。穿旗袍的女人不是天生邪惡，是被獨占欲吞噬了心智，像藤蔓纏緊了大樹，最后把彼此都勒得喘不過氣；婉清也不是單純的受害者，她默許了鏡靈的存在，甚至參與了那場血祭，只為留住那份扭曲的親情。而外婆，早就知道這一切，她把半面銅鏡藏在木匣里，不是要傳承什么家族秘辛，是要警示后人，別再重蹈覆轍。

“謝謝你們。”夏夢瑤對著鏡子輕聲說，聲音哽咽。

鏡中的葉紋符號突然亮了起來，發出淡青色的光，像初春剛抽芽的嫩葉。她的左眼不再發燙，那圈詭異的青圈也慢慢褪去，眼前的世界從未如此清晰過，連窗外麻雀的羽毛紋路都看得分明。

第二天早上，夏夢瑤把“照影鏡”掛在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正對著陽臺的落地窗。鏡面映著窗外的陽光，映著她畫了一半的畫布——上面的青銅鏡碎片已經被涂改成了盛開的蓮花，映著角落里打盹的年糕貓，它的尾巴尖還在輕輕搖晃，一切都真實而溫暖。她站在鏡前，看著里面完整的自己，突然明白：鏡子從來不是可怕的東西，玻璃只是反射光線的介質，可怕的是躲在鏡子背后不敢面對的人心，是那些被壓抑的欲望，被扭曲的情感，被遺忘的真相。

那些糾纏百年的執念，那些鏡中鏡外的恐懼，終究要在陽光下被看清，才能真正放下，就像退潮后的沙灘，總要露出礁石，才能被海浪磨平棱角。

下午收到個快遞，是本新出版的民俗研究書，封面是燙金的書名《器物與人心》，作者欄寫著“陳默”——是陳爺爺的本名，那個在古玩街修了一輩子鐘表的老人。書里收錄了篇關于纏魂鏡的文章，結尾處寫著：“器物本無靈，靈在人心。百年糾纏，非因鏡，因情；終得解脫，非因法，因悟。”

夏夢瑤把書放在“照影鏡”旁，拿起那枚青銅書簽，輕輕放在書頁上。陽光透過窗戶斜斜照進來，在鏡面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光斑里，仿佛有兩個模糊的身影在慢慢遠去，一個穿月白色旗袍，一個綰著發髻插玉簪，她們手牽著手，走向無盡的光明，身影越來越淡，最后化作兩粒塵埃，消散在陽光里。

鏡中的夏夢瑤微笑著，抬手撫過鏡面。這一次，沒有延遲，沒有異樣，沒有陌生的聲音，只有指尖與玻璃相觸的冰涼，和心底徹底釋然的暖意，像冰雪消融后的溪流，清澈而舒緩。

或許某天，她還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在雨后的水洼里，在浴室的霧面玻璃上，在任何能映出人影的地方，看到那兩個熟悉的身影。但她不會再害怕了，因為她知道，那不是糾纏，是告別，是兩個困在時光里的靈魂，終于找到了屬于她們的，遲到百年的平靜。就像風吹過湖面，總要留下漣漪，卻終究會回歸平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