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文化中心二樓的“竹林”活動室,廉價茶包的澀香,年輕人特有的、微甜的汗味。幾張長條桌拼湊在一起,散落了瓜子殼、卷邊的拼音教材和蔫了的幸運餅干。墻上貼著字跡有點生硬的紅紙“福”字。
活動室里人頭攢動。不同膚色的面孔擠在一起,笑聲、磕絆的中文夾雜著英語、日語、韓語的碎片,像煮沸的文化雜燴湯。
“焦柔!這邊這邊!”林真真揮舞手臂,從一堆金發(fā)碧眼的腦袋里鉆出來,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快來!今天有‘大師’坐鎮(zhèn),絕對精彩!”
焦柔被她半拖半拽地拉進人群。她剛結束一個關于“跨文化教育中的身份協(xié)商”的研討會,還泡在Ting-Toomey的理論模型里,此刻被喧鬧的煙火氣撞得有些眩暈。簡單的米白色亞麻襯衫和深色長褲,與色彩斑斕的文化衫格格不入,像一幅誤入卡通世界的工筆畫。
“大師?”焦柔挑眉,帶著一絲疲憊的疑惑。
“喏!”林真真努努嘴,指向活動室前方一塊稍微開闊的區(qū)域。
人群中心,侯新宇盤腿坐在一張矮桌上,姿態(tài)閑適。緊身黑T恤印著巨大草書“龍”,破洞牛仔褲配限量版AJ。栗色卷發(fā)打理得隨意又精心,幾縷垂在額角。他手拿《趣味學成語》,眉飛色舞地對圍坐的學生比劃。
“……所以啊,考試死線逼近時,”他流利的美式英語帶著煽動性,“你就得這樣!”他突然站起,做出拉弓射箭動作,引得周圍一陣驚呼,“‘嗖’!Focus!Allyourfirepower!Hitthetarget!”他環(huán)顧四周,墨黑瞳孔閃爍惡作劇的光芒,故意停頓吊足胃口。
然后,他提高音量,用極其夸張、抑揚頓挫,但用力過猛的中文宣布:
“雞!飛!蛋!打——!”
空氣凝固一秒。
“噗嗤—哈哈哈哈!”白人男生Mark噴笑,幸運餅干掉地,“Chickenfly?Eggbreak?HAHAHA!Whattheactual...?!”
“Ohmygod!Ethan!”棕發(fā)Emily捂肚子笑出淚,“Literalflyingchicken?Smashedeggs?Apocalypse?Whatdoesthatevenmean?!”
“Ethan!Bro!Seriously?!”卷毛Dave狂拍桌子,“Chickenfly,egghit?!That’syourexamstrategy?Epicfail,man!”
“咯咯咯—啪!”
“Jīfēidàndǎ!”有人怪腔怪調(diào)模仿。
活動室瞬間被引爆!笑聲、拍桌聲、模仿“雞飛蛋打”的怪叫震天響。侯新宇站在風暴中心,攤手聳肩,眼神說著“看吧!多形象!”
焦柔站在原地,回想在會議室,對十幾個學者和博士生,分析Ting-Toomey的身份協(xié)商模型(IdentityNegotiationTheory),討論“在高語境文化中如何維護群體面子”、“個體主義導向下的自我身份表達邊界”、“互動情境中的跨文化調(diào)整策略”等等復雜深奧的理論命題……用夸張和娛樂堆砌的喧囂面前,感覺自己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內(nèi)心秩序受到了輕佻的挑戰(zhàn)。
“他……他就這樣教成語?”焦柔幾乎是咬著牙根,壓低聲音問身邊的林真真。
林真真直起腰,擦了擦笑出的眼淚,“不然呢?這位‘MasterHou’,每次光臨我們的中文角,都能貢獻年度最佳喜劇現(xiàn)場,哦不,是年度語言創(chuàng)新大獎!上次他用‘畫蛇添足’(huàshétiānzú,drawlegsonasnake-overdo)形容他給教授發(fā)的長達三頁的郵件解釋為什么作業(yè)遲交五分鐘,說‘加了太多沒用的腳(legs)’!你說絕不絕?教授當場臉都綠了,他還一臉無辜!”
焦柔扶額。
侯新宇清了清嗓子,試圖維持秩序:“安靜!安靜!聽我解釋!”他翻開《趣味學成語》,煞有介事地指著插圖,上面畫著一只驚慌失措的雞和一個破碎的蛋。
“Lookhere!See?Jīfēile!Dàndǎle!Chickenflewaway!Eggisbroken!Totalchaos!Disasterzone!Right?”他用英語解釋著畫面,然后將書拍回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響。
“Now,imagine!Whenyou’retakingthatnightmareexam,”他瞪大眼睛,做出驚恐的表情,“yourbrain,‘HONG’!Everythingexplodes!Alltheformulas,dates,theories?Gone!Justlikethis...”迅速指向書上破碎的蛋,“Scrambled!Messedup!Utterconfusion!So...”環(huán)視四周期待的眼神,用他的中文朗聲道:“So!雞飛蛋打!Itdescribes...acompletemess!Ahotmess!Gotit?Gotitnow?!”
努力模仿老師講課的腔調(diào),但中文發(fā)音的怪異感,尤其是“蛋”字被他念成了接近“dàn”的第四聲,短促有力像砸蛋和“我超懂”的表情,讓場面更加滑稽。
“Yeah!Mess!Disaster!Gotit!”Mark大聲附和。
“ChickenFlyEggHit=ExamFiasco!Noted!Haha!”Emily還在擦笑出來的眼淚。
“新詞匯get!謝了兄弟(Bro)!”Dave模仿著抱拳。
“Mess!Mess!”其他人也跟著起哄。
“不對!Wrong!Totallyincorrect!”清亮的聲音,好像薄而鋒利的冰刀,切割開沸騰的喧鬧。
眾人的目光唰地聚焦到聲音來源,焦柔身上。她走到了人群前方,站在矮桌對面,與侯新宇只隔著一張桌子。林真真在她身后捂著臉,一副“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
焦柔沒看周圍,目光如刀地落在侯新宇臉上。
“‘雞飛蛋打’(jīfēidàndǎ),并非用于形容一般性的混亂(chaos)。成語源自中國典籍《莊子·山木》。原典情境是諷刺患得患失、貪圖非分利益而最終‘兩頭皆空’的行為。它的核心含義是比喻‘希望落空,兩頭落空,遭受無謂的損失’(Itsignifiesasituationwhereoneendsupwithnothing,losingoutonbothsides,orsufferingafutilelossduetogreedormiscalculation)。并非你所簡單粗暴指代的任何‘混亂’場面。”
活動室安靜下來。空調(diào)出風口呼呼工作的微弱嗡鳴,以及幾十雙在兩人之間來回逡巡的好奇目光。學生們面面相覷,從剛才的瘋狂爆笑切換到了懵圈的狀態(tài),空氣里充滿了看學術打假的刺激感。
“Pronunciationmatters.蛋字,是第四聲沒錯,但發(fā)音應當是‘dàn’。第四聲是表示聲音下降的調(diào)值標記,發(fā)音要平穩(wěn),尾音自然收住。像你剛才那樣重讀爆破,不僅錯誤,還會導致語義混淆,甚至引發(fā)歧義(Mispronunciationcandistortmeaningandevencausemisunderstanding)。”她字正腔圓地示范了正確的“dàn”,聲音清脆,不疾不徐,標準的普通話發(fā)音。
侯新宇臉上的得意笑容像是被凍結程序鎖住的電腦屏幕,僵住了。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睫毛在活動室的光線下?lián)溟W。他下意識地低頭,慌亂地翻看手里的《趣味學成語》,想從中找到一點辯護的證據(jù)。喉結上下滾動,被當眾揭穿、丟盔棄甲的窘迫感從后頸蔓延,染紅了他的耳根。
“呃……”他張了張嘴,嘗試組織語言挽回點顏面,但最終只能發(fā)出一個干澀的音節(jié)。聲音弱下去,失去了之前洪亮自信的底色,帶上了心虛、小學生回答不出老師問題時的囁嚅。“But…but…thepicture…”他再次指向書上的插圖,手指有些發(fā)緊,“thebookshows…itlookslikeamess…?”
“圖畫是輔助理解的一種手段(Anaidtovisualization),”焦柔截斷了他渺茫的希望,像在進行學術澄清,“不是定義(Notadefinition)!學習一個語言的精髓,理解成語背后的文化底蘊(culturalconnotation),得準確掌握其本源(etymology)、語境(context)和精確的發(fā)音(precisepronunciation)。似是而非的解讀和錯誤的發(fā)音,是對語言本身的褻瀆。”
目光直視他的眼睛,似乎在確認他是否在聽。“你剛才的第一個字,雞(jī),聲調(diào)也不對。”語氣像在陳述客觀事實,而非指責,“第一聲是高平調(diào)。需要保持音高平穩(wěn),舌位準確,氣流暢通。像這樣——”她示范性地發(fā)出標準的“jī”,舌尖輕抵硬腭前部,聲音清越平直,沒有絲毫的抖動或偏移。
侯新宇的目光猛地定格在焦柔開合的嘴唇上。起初的窘迫、尷尬和一絲惱怒,在她的精準示范和毫不容情的分析面前,消散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奇異且全然的專注。像初次看到精密引擎運轉(zhuǎn)的孩子,瞳孔里充滿了純粹的好奇和探索欲。目光追隨焦柔的唇形變化、舌尖位置、氣流走向,模仿她的口型,喉嚨里嘗試性地發(fā)出一個含糊的聲音:“j…ī……?”眉頭微皺,帶著實驗的認真態(tài)度。
“Goodstart.Focusonthearticulationpoint.”焦柔捕捉到了他出乎意料的認真,臉上依然沒什么表情,但語氣中的冰霜融化了許多。“舌頭抬起,舌面抵住硬腭前部(thealveolarridgebehindyourupperteeth),然后讓氣流沖破阻礙發(fā)出來。”她進入了教學狀態(tài),耐心地分解動作,“再來一遍,‘飛’(fēi),第一聲,高平調(diào)。上齒輕觸下唇,氣流摩擦而出,聲帶震動。”
侯新宇像個最聽話的學生,立刻跟著念:“fēi……”
他念得依然有些笨拙,但這種認真的態(tài)度與剛才的插科打諢判若兩人。微微歪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焦柔的嘴唇。活動室里的其他人也安靜下來,好奇地圍觀突如其來的“一對一”教學。
“Better.Keepitsmooth.”焦柔輕輕頷首,對于她來說已是非常難得的肯定。“現(xiàn)在,‘蛋’(dàn)。舌尖抵住上齒齦(Tipofyourtonguetouchesthegumridgebehindtheupperteeth),氣流從鼻腔出來(nasalpassage),聲音向下走,第四聲,發(fā)音要清晰,但過程要自然流暢,不需要刻意用力去砸碎它。”
“dàn……”侯新宇重復,舌尖抵住上齒齦,發(fā)出略顯含糊但努力模仿的音。
“Yes.Significantimprovement.”焦柔給予了相對明確的反饋。
“Finally,‘打’(dǎ)。第三聲(falling-risingtone),聲調(diào)先降后升,像畫對勾。”她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個標準的上揚曲線,“聲音沉下去,然后再挑起來。”
“dǎ……”侯新宇跟念,音調(diào)拐得有點夸張,像唱歌。
焦柔的嘴角極其細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要笑,又被強大的意志力壓了下去,化作鼻翼旁幾乎看不見的翕動。她繃緊了臉,維持嚴肅導師的面具:“Again.Morenatural.自然過渡,別像唱歌劇。就是‘打’這一個動作的詞。”
侯新宇又試了幾次,勉強過關。
“Jiejie…”稱呼脫口而出,帶著點練習后微微喘息的熱氣,卻異常清晰響亮地穿透了安靜的空氣。他毫不吝嗇地豎起了大拇指,“You’re…awesome!Seriously!”非常地道的美式贊嘆,“比我們那只會讓我們死記硬背教材、上課就念PPT的Smith教授厲害多了!Youreallyknowyourstuff!Like…alanguagesensei!”
“哇哦~!”人群炸開了鍋!
“Ethan!Bro!你認真的嗎?!叫‘姐姐’?!”(Ethan!Bro!Seriously?!‘Jiejie’?!)Dave幾乎是在怪叫,拍打著Mark的肩膀。
“ProfessorJiao!Wewantyou!”(焦教授!我們想要你!)Emily立刻高舉雙手,大聲疾呼,引得周圍一陣哄笑和附和。
“Pleaseteachus!ProfessorJiao!”(請教教我們!焦教授!)幾個中文稍好的學生也跟著起哄。
“Sensei!Jiao-sensei!”Ken用日語腔起哄。
口哨聲、起哄聲、善意的笑聲再次炸開,林真真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焦柔被“封神”弄得措手不及,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層薄紅,嚴肅的學術氣場立即被沖得七零八落。
她吸了一口氣,像是要給自己打氣,也像是努力找回主導師的威嚴,目光掃過侯新宇的燦爛笑臉,聲音不由自主地軟了幾分,“成語是中華文化智慧的結晶(TheessenceofChineseculturalwisdom),學習它們需要嚴謹?shù)膽B(tài)度(arigorousattitude)和對語言本身的尊重(respectforthelanguage),”她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不是嘩眾取寵的舞臺表演(notastageperformanceforcheapapplause)。”用中英文各說了一遍,確保聽的人都明白她的重點。
“Gotit!Absolutelygotit!JiaoLaoshi!”(知道了!焦老師!)侯新宇反應極快,立刻站得筆直,做了個夸張的美式軍禮動作,然后放下手,“Nextperformanceshow…ahno,Imean…nextlearningsession!Ipromisetobewaymoreserious!Waymore…academic!Like…”他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又想到了一個點子,“Maybe…Icanuse‘對牛彈琴’(duìniútánqín,playthelutetoacow-castpearlsbeforeswine)todescribehowIfeelinProfessorSmith’slecturewhenhetalksaboutQinDynastytaxcodes?Youknow,like…talkingtoawall?Totallywasted?”
活動室的燈光溫暖而嘈雜,年輕的笑語交織。侯新宇站在喧鬧中心,目光始終牢牢鎖在焦柔身上,如同找到磁極、永不疲倦的指南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