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天光被百葉窗裁剪成細長的光柵,鋪陳在橡木地板,揚起微小的塵埃旋渦。隔夜咖啡的微酸和打印機油墨的刺鼻氣息里,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映亮焦柔的黑眼圈,像兩片淤積的雨云。
屏幕中央的視頻窗口,是七千公里外BJ家中熟悉的客廳。暖黃色的燈光,紅木家具溫潤的光澤,母親穿焦柔熟悉的藏青色羊絨開衫,父親鼻梁上架著黑框眼鏡,手里是一份《參考消息》。背景音里隱約傳來新聞聯播字正腔圓的播報聲,和廚房里阿姨準備晚餐的鍋碗輕碰聲,屬于“家”的、安穩而瑣碎的白噪音。
“柔柔,臉色怎么這么差?又熬夜了?”母親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帶著電流的微噪,卻溫柔得如同就在耳邊。她湊近鏡頭,眉心蹙起擔憂的褶皺,“項目再忙也要吃飯睡覺!你看你,下巴都尖了!”
焦柔抬手摸了摸臉頰,指尖觸到微涼的皮膚。她扯出一個笑容,嘴角的弧度刻意上揚,像精心調試過的機械臂:“沒事,媽。就是最近論文數據有點卡殼,熬了兩天。今天就能收尾了。”她端起手邊的馬克杯,里面是早已冷透的黑咖啡,抿了一口,“你們別擔心,我吃得好睡得好,溫哥華空氣可好了。”
“空氣好頂什么用?營養要跟上!”父親放下報紙,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昔,“你王阿姨的兒子也在加拿大,說那邊中餐又貴又不地道。你自己要學著煲湯,電燉鍋會用了嗎?我寄的黃芪枸杞記得放……”
“爸,我會用。”焦柔打斷他,,“湯……昨天還燉了。”她瞥了一眼廚房角落里落灰的電燉鍋,謊話說得面不改色。胃里空蕩蕩的,只有咖啡的灼燒感。
“柔柔啊,”母親的聲音放軟了些,有種謹慎的試探,“上次視頻……那個總來找你的男孩子,叫Ethan的?最近沒見著?他……人怎么樣啊?”話題轉得生硬,但眼底的關切幾乎要溢出屏幕。
焦柔想起母親上次看到侯新宇穿破洞牛仔褲、頂著一頭亂發在視頻角落晃過時,飛速凝固又強裝自然的笑容。她知道父母在擔心什么,擔心她孤身在外遇人不淑,擔心看起來過于“跳脫”的ABC男孩不夠“靠譜”。
“他……”焦柔張了張嘴,喉頭有些發緊。關于侯新宇的混亂印象,凝結成一個模糊的、難以定義的輪廓。她嘗試用最客觀的詞匯概括,“就一個普通同學,人……挺熱情的。最近他忙自己的事,沒怎么見。”
“熱情好,熱情好。”父親點點頭,語氣卻帶著長輩特有的審視,“不過年輕人,還是要穩重些。你一個人在那邊,交朋友要……”
“叮咚!”門鈴聲炸響,像一把電鉆,鑿穿了視頻通話里勉強維持的溫情脈脈。
焦柔被驚得手一抖,馬克杯里的冷咖啡晃出來,濺濕了鍵盤邊緣。她抬頭看向公寓大門的方向,眉頭擰緊。這個時間?會是誰?
“誰啊柔柔?”母親的聲音立刻緊張起來,“這么早有人敲門?”
“可能是……快遞。”焦柔迅速壓低聲音,掩飾語氣里的慌亂,“我去看看,你們等一下。”她站起身,快步走向門口。
透過貓眼,放大的、綻放陽光笑容的臉幾乎要懟到鏡片上。侯新宇穿了亮黃色的防風夾克,像顆活力過剩的檸檬,正對貓眼咧著嘴笑,手里還拎著印有“金如意”中餐館標志的白色紙袋。
焦柔一把拉開門,聞到了他身上的薄荷味。
“Surprise!Breakfastdelivery!”(驚喜!早餐外賣!)侯新宇的聲音響亮得足以穿透整條走廊,他晃了晃手里的紙袋,有炸油條和豆漿的香氣,“知道姐姐肯定又忘了吃早飯!剛晨跑路過‘金如意’,王伯非讓我給你帶一份!”他模仿老伯的廣東口音,“‘焦小姐太瘦啦!要食多D!’”
他一邊說,一邊極其自然地側身就往門里擠,流暢得像回自己家。
焦柔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想攔住他:“Ethan,我現在……”
話沒說完,侯新宇的目光已越過她的肩膀,看到了客廳茶幾上亮著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以及屏幕上兩張寫滿驚愕和好奇的、屬于焦柔父母的臉。
他臉上的笑容有點變僵,隨即漾開一個更加燦爛、甚至驚喜的弧度!
“Oh!Hi!Uncle!Auntie!”(哦!嗨!叔叔!阿姨!)他火速切換頻道,英文熱情洋溢,身體像裝了彈簧一樣猛地轉向屏幕,對攝像頭大幅度揮手,動作幅度差點把豆漿甩出來。
焦柔的父母顯然被闖入者驚住了,父親扶了扶眼鏡,母親微微張著嘴,一時忘了反應。
侯新宇無視了焦柔的臉色和試圖阻攔的手勢,他像一陣風似的幾步就跨到了茶幾前,身影占據了整個視頻窗口。俯身,將年輕俊朗、汗津津的臉湊近攝像頭,笑容燦爛得晃眼,然后,用盡他發音古怪的中文詞匯,字正腔圓地大聲問候:
“叔叔!好!”(Uncle!Good!)
“阿姨!美!”(Auntie!Beautiful!)
最后一個“美”字,拖長了調子,還豎起大拇指,表情真誠得犯傻。
視頻那邊的焦母愣了一下,“噗嗤”笑了出來,眼角漾開細密的皺紋。焦父的嘴角也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但鏡片后的目光依舊沒有放松。
焦柔只覺得一股熱血“嗡”地一聲沖上頭頂,臉頰燙得能煎雞蛋。她幾步沖過去,試圖把侯新宇拉開:“Ethan!我在視頻!你別……”
“姐姐說你們擔心她!”侯新宇卻像沒聽見,反而興奮地對屏幕比劃,英文夾雜破碎的中文,語速快得像連珠炮,“Noworry!She’sfine!Superfine!Eatwell!Sleepwell!Workhard!Like…like…”他卡殼了,用心搜刮詞匯,然后眼睛一亮,指著焦柔,“Likepanda!Strong!Eatbamboo…no,workhard!Verystrong!”(別擔心!她很好!超級好!吃得好!睡得好!工作努力!像…像熊貓!強壯!吃竹子…不對,工作努力!非常強壯!)
“噗,哈哈哈!”焦母徹底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焦父也無奈地搖了搖頭,嘴角的笑意加深。
焦柔尷尬得腳趾摳地,恨不得立刻切斷電源。她伸手去捂侯新宇的嘴:“你閉嘴!別胡說八道!”
侯新宇靈活地躲開她的手,并順勢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很輕,將她往鏡頭前帶了帶,另一只手指著屏幕,表情無比認真:“See!She’shere!Healthy!Happy!Everything…everything…”他是真想不起“一切都好”怎么說,急得抓耳撓腮,靈光一閃,用英文大聲宣布,“Everythingispeachesandcream!”(一切都像桃子和奶油一樣完美!)
“噗!”連焦父都笑出了聲。
焦柔的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她用力甩開侯新宇的手,又羞又惱地瞪著他:“Peachesandcream?!你……”
“不是嗎?”侯新宇無辜地眨眨眼,又轉向屏幕拍胸脯保證,“Uncle!Auntie!Trustme!Itakecareofher!Noproblem!”(叔叔!阿姨!相信我!我照顧她!沒問題!)
“我照顧她”說得無比自然,無比順滑。焦柔的父母交換了一個眼神,母親臉上的笑意更深,帶著點促狹。父親則微瞇起眼,鏡片后的目光在侯新宇陽光、真誠和傻氣的臉,以及自家女兒紅得像熟蝦的臉蛋之間掃視。
“咳咳,”父清了清嗓子,看向焦柔,“柔柔,看來你的……朋友照顧得很周到啊?連‘桃子和奶油’都安排上了?”
焦柔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她狠狠剜了侯新宇一眼,后者卻像只邀功成功的大金毛,對屏幕露出帶點得意的笑容。
“爸!媽!他就是個……”焦柔試圖解釋,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瘋子?傻子?還是……總讓她頭疼又偶爾讓她心軟的“麻煩精”?
“好了好了,”焦母笑著打圓場,看著侯新宇,眼神溫和,“Ethan是吧?謝謝你啊,還給我們柔柔送早餐。不過下次……‘阿姨美’這種話,可不能亂說哦。”語氣是長輩的慈愛和善意的提醒。
侯新宇立刻點頭如搗蒜,中文說得依舊古怪:“知道!阿姨…年輕!像姐姐!”(Know!Auntie…young!Likesister!)
焦母被他逗得又是一陣笑。
屏幕上父母明顯放松下來的神情,母親眼角笑出的淚花,焦柔看著身邊為一句夸獎而像得了糖果的小孩一樣的侯新宇……胸中強烈的羞惱和尷尬,變成戳破的氣球,慢慢泄了氣。
“行了行了,”焦柔嘆了口氣,聲音無奈,卻沒了之前的火氣,她推了推侯新宇,“你先去廚房把豆漿倒出來,涼了不好喝。”
“Yes!”(遵命!)侯新宇立刻立正,又對著屏幕燦爛一笑,“Uncle!Auntie!Bye!Eat…peaches!”(叔叔!阿姨!再見!吃……桃子!)他拎起早餐袋,腳步輕快地沖向廚房。
焦柔坐回鏡頭前,臉頰的紅暈尚未褪去,聽著侯新宇哼著不成調的歌翻找碗碟的叮當聲,心頭名為“思鄉”和“壓力”的陰霾,不見了。
“這小子……”焦父嘴角的笑意未減,“雖然有點愣頭青,但……心是好的。”
焦柔沒說話,只是“嗯”了一聲,她端起冷掉的咖啡,指尖觸到杯壁的冰涼,心口卻是微麻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