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西區某棟海濱Loft的頂層，空氣像被灌滿了液態的迪斯科球，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從價值不菲的音響系統里噴薄而出。廉價伏特加的酒味，能量飲料的化學糖精、香煙燃燒后的嗆人味道、年輕身體蒸騰的汗味和荷爾蒙，以及某種昂貴香薰蠟燭徒勞燃燒后散發的微弱花香，不斷交融。

焦柔像誤投入沸騰油鍋的冰塊，僵立在開放式廚房的島臺邊緣。手里的半杯氣泡水早已失去涼意，水珠浸濕了她微麻的指腹。她背靠光滑的大理石臺面。視線所及，是侯新宇那群ABC朋友構成的“快樂”圖景。

金發男孩Mike正踩著茶幾，隨狂暴的節拍甩頭，手里揮舞半空的酒瓶，酒液飛濺，落在昂貴的地毯上洇開深色污漬；拉丁裔女孩Sophia和幾個朋友擠在沙發角落，對手機屏幕笑得前仰后合，分貝極高的尖笑聲穿透音樂，像指甲刮過黑板；幾個穿緊身背心的男生圍在吧臺旁，用夸張的肢體語言和夾雜著俚語的英文大聲調笑，其中一個突然將手里的shot杯猛地砸向地面，玻璃碎裂的脆響引發一陣更狂熱的歡呼。

這就是侯新宇口中“周末放松一下”的“小型聚會”？焦柔只覺得有兩根鋼針在顱內反復穿刺。每一次鼓點砸落，都敲擊她緊繃的神經末梢。每一次毫無意義的尖叫和哄笑，都像砂紙在打磨她的忍耐力。胃里翻攪著，不是因為酒精，而是純粹的排斥和身處無序混亂的窒息感。

侯新宇在人群中心穿梭，他如投入沸水的薄荷糖，在彩色的漩渦里高速溶解、釋放活力。深灰色T恤的領口扯得歪斜，露出線條緊實的鎖骨。手里舉著啤酒瓶，笑容燦爛，正和一個高個子白人男孩撞肩、碰杯，動作是ABC慣有的身體接觸和親昵。他大聲笑著，回應周圍的起哄，偶爾被朋友攬住肩膀灌一口酒，喉結滾動，酒液順下頜線滑落，消失在T恤領口。一種融入骨血、屬于這個圈子、喧囂的生命力，它們持續不斷地刺激焦柔接近閾值的理智防線。

突然，他被一位穿亮片吊帶的女孩拉住，女孩踮起腳尖在他耳邊大聲說著什么，涂了紫色指甲油的手指親昵地搭在他手臂上。侯新宇側頭聽著，臉上笑容不變，甚至配合地俯身靠近，側臉線條在旋轉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迷人。女孩說完，爆發出大笑，身體幾乎貼在他身上。侯新宇也跟著笑，抬手揉了揉女孩染成粉色的發頂。

焦柔猛地移開視線，胃里的翻攪感驟然加劇。她將手里溫熱的杯子重重放在島臺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卻被震耳的音樂吞沒。她輕微吸一口氣，煙酒味嗆入肺葉。夠了。

她像缺氧的魚，艱難地撥開黏稠的人潮，往記憶中玄關的方向擠去。身體不可避免地與散發熱氣和汗意的年輕軀體碰撞，每一次接觸，都讓她皮膚下的神經末梢炸起細小的寒栗。喧囂的音樂、刺耳的笑聲、混雜的氣味……感官信息變成失控的洪流，沖垮了她忍耐的堤壩。

推開隔音效果聊勝于無的大門，太平洋的冷風撲面而來。焦柔踉蹌一步，扶住金屬門框，貪婪地吸入幾口帶著咸澀海腥味的清冽空氣。身后的噪音被門板隔絕，她靠在墻壁，閉上眼，平復胸腔里砰砰的心臟和太陽穴尖銳的刺痛。月光清冷，灑在寧靜的露臺，城市的燈火在夜色里閃爍。

“姐姐！”門被猛地拉開，帶出一股室內渾濁熱浪和喧囂噪音的氣流。侯新宇追了出來，臉上是未褪盡的興奮紅暈和慌亂，他額發汗濕，呼吸有些急促，T恤領口歪斜得更厲害。

“怎么了？”他幾步跨到焦柔面前，身形在月光下投下陰影，微微俯身，想觀察焦柔的情況，“不舒服？里面太吵了？還是誰惹你不高興了？”他語氣急切，似乎急于安撫一只受驚的貓。

焦柔沒有抬頭，指尖掐入掌心，靠汲取真實的痛感來壓制怒意和失望，她只是搖了搖頭，聲音緊繃：“沒事。我先回去了。”

“別啊！”侯新宇下意識地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指尖觸到她微涼的皮膚，又像被燙到般迅速收回。他擋在她身前，眼神里的“無辜”刻意放大，“才剛來沒多久！里面正high呢！Mike剛開了瓶好酒！Sophia她們在玩新游戲，超搞笑！還有DJ馬上要換更炸的set……”他語速很快，準備用喧囂的細節挽留她，臉上努力擠出討好的笑容，“是不是……覺得無聊？我陪你玩別的？天臺有吊椅，安靜點？或者……我讓他們把音樂調小？”

“侯新宇。”焦柔抬頭，月光映亮她毫無血色的臉和眼底壓抑的怒火，劈開他試圖營造的平靜氛圍，“Doyoureallythink…this…”（你真覺得……這種……）她最終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noise，thismeaningless…collectivehysteria，this…”（……噪音，這種毫無意義的……群體性亢奮，這種……）目光掃過他汗濕的領口和殘留別人香水味的手臂，“…physicalcontactandcheapthrillsfueledbyalcohol，isfun?Isrelaxing?”（……肢體接觸和酒精刺激下的廉價快樂，很有趣？很放松？）

侯新宇臉上的笑容收斂，困惑和受傷彌漫開來，“I…Ijustwanted…”（我……我只是想……）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帶著被誤解的委屈，“…tomakeyou…happy?Toshare…happiness?”（……讓你……開心點？分享……快樂？）英文句子也失去了流暢，只剩下不加修飾的情緒。

“Happiness?”（快樂？）焦柔嗤笑一聲，在露臺顯得格外刺耳。她猛地向前，頭差點撞上侯新宇的下巴，“Your‘happiness’isdrowningyourselfindecibeloverloadandmeaninglessnoise?Sprayingalcoholandbodilyfluidsoneachotherinacrowdofhalf-consciouspeople?Manufacturingfleetingdopamineillusionswithchemicalsandphysicalstimulation?”（你的‘快樂’，就是把自己浸泡在分貝超標、毫無營養的噪音里？就是和一群神志不清的人互相噴灑酒精和體液？就是靠化學物質和物理刺激來制造短暫的多巴胺幻覺？）

聲音拔高，是壓抑后爆發的尖銳和疲憊：“HouXinyu!You’reshallow!Wastingtime!Wastinglife!Youcallthis‘sharinghappiness’?Thisisnothingbutcollectiveself-numbingandrecklessenergysquandering!”（侯新宇！你膚淺！浪費時間！浪費生命！你管這叫‘分享快樂’？這根本就是一場集體性的自我麻醉和精力揮霍！）

每一個字都穩穩扎進侯新宇的耳膜，困惑、受傷、難以置信……最終被冒犯的憤怒取代。他挺直脊背，眼里冒出一絲怒意和赤裸裸的失望。

“Shallow?Wastingtime?”（膚淺？浪費時間？）他重復，聲音不再委屈，而是壓得極低，“Whataboutyou?”（那你呢？）呼吸帶著酒氣和怒意噴在焦柔臉上，“What’syour‘happiness’?Lockingyourselfinalibrarycubicle，staringatglowingscreensandmoldypages?Smellingdisinfectantanddatacablesinalab，calculatingcoldequations?Measuringeveryminute，everyactionwiththerulerofefficiencyandmeaning?Forever?”（你的‘快樂’是什么？是把自己鎖在圖書館的隔間里，對發光的屏幕和發霉的書頁？是在實驗室里聞消毒水和數據線的味道，計算冷冰冰的公式？是永遠用效率和意義的尺子，丈量每一分鐘、每一件事？）

聲音越來越高，“JiaoRou!Youlivelikeapre-programmedprecisioninstrument!Alwaystense!Alwayscalculatinginput-outputratios!Alwaysafraidoflosingcontrol!Afraidofwaste!Youwrapyourselfinaniceshellcalled‘rationality’，rejectinganyreal，vibrantwarmth，evenifitcomeswithabitofchaos!”（焦柔！你活得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精密儀器！永遠緊繃！永遠在計算投入產出比！永遠害怕失控！害怕浪費！你把自己包裹在名為‘理性’的冰殼里，拒絕感受任何真實的、鮮活的、哪怕帶著點混亂的溫度！）

他抬手，指向身后的木門，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Thatinside?It’sloud!It’smessy!It’simperfect!Butit’salso…thetasteofbeingalive!It’syounghormonesjumping!It’sfriendsmessingaroundfreely!It’s…it’s…”（那里面是吵鬧！是混亂！是不完美！但那也是……活著的味道！是年輕的荷爾蒙在跳動！是朋友之間的肆意玩鬧！是……是……）他喉頭哽了一下，似乎找不到更貼切的詞，所以吼了出來，“Realhappiness!Notsome‘optimalsolution’calculatedbyyourquadrantlogic!”（是真實的快樂！不是你那套象限邏輯計算出來的‘最優解’！）

露臺陷入沉默，月光將兩人對峙的身影在光潔的地面上拉長、扭曲。

焦柔站在原地，臉色蒼白，關于“程序”、“冰殼”、“計算”的指控，刺中了她深埋的、自我禁錮的隱痛。一股被戳穿的羞惱、巨大的憤怒和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動搖。她最后看了侯新宇一眼。眼神里沒有怒火，沒有辯解，只有冷漠和疏離。然后，猛地轉身，高跟鞋鞋跟敲擊在地面，發出決絕的“嗒嗒”聲，像敲響喪鐘。頭也不回地走向電梯間，背影挺直，如風雪中永不彎曲的旗桿。

侯新宇緊盯消失在電梯金屬門后，決絕的背影，聽著“嗒、嗒”的腳步聲鑿進心臟。門內喧囂的音樂低吼依舊，像是對這場不歡而散的嘲諷。他抬手，一拳砸在金屬欄桿上！

“砰！”指骨傳來鉆心的疼痛，他緊咬牙關，夜風卷起咸澀的寒意，吹散了他身上屬于派對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