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夜風帶著凜冽的刀鋒，刮過校園哥特式建筑的尖頂，發出哀鳴般的低嘯。月光是冷的，銀白如霜，潑灑在空曠的草坪和光禿的枝椏上，將影子拉得細長而鋒利，像是大地被割開的傷口。
焦柔獨自坐在研究生公寓狹小的飄窗臺上，玻璃擋住了風聲，卻杜絕不了滲入骨髓的寒意。她蜷著腿，下巴抵在膝蓋，目光穿透玻璃，投向東南方向燈火點亮的虛空。手機屏里，家庭群正熱鬧地刷著照片：BJ家中陽臺懸掛的兔兒爺燈籠，暖黃的光暈；母親手作的、油亮飽滿的豆沙月餅，盛在青花瓷盤里；父親用毛筆在紅紙上寫下的“月圓人圓”，墨跡未干……
指尖懸在屏幕上方，猶豫著是否要撥通視頻。最終，只是敲下一行字：【月餅吃了，很甜。這邊月亮也很圓。一切都好。】發送。滿月高懸中天，清輝萬里。但異國的月光再亮，終究是冷的，沒有煙火氣，沒有團圓飯的暖香，沒有帶著兒化音的“柔柔，吃月餅啦”。
“叩、叩?！?/p>
“姐姐？”門外傳來侯新宇的聲音，“是我?！?/p>
距離實驗室無聲的援助，已過去數日，他現在來做什么？
焦柔起身，赤腳踩在地板上，走到門邊。透過貓眼，侯新宇套了件深灰色的抓絨外套，拉鏈拉到下巴，懷里似乎抱著什么東西。
焦柔拉開了門，侯新宇進來，反手帶上門，動作輕緩。
“外面……冷。”目光飛快地掃過焦柔單薄的睡衣和光著的腳，眉頭蹙了一下。沒像往常那樣靠近，只是站在玄關的陰影保持禮貌的距離。
焦柔沒說話，眼神帶著詢問。
侯新宇解開懷里深藍色布包的結。布料滑落，露出一個四四方方、印著繁復金色祥云和玉兔搗藥圖案的硬紙盒。盒蓋中央是繁體的朱紅大字：雙黃蓮蓉月餅。
“跑了好幾家亞超……”聲音悶悶的，有運動后的微喘，“最后一家……快關門了……老板從庫房翻出來的……說是最后兩盒。”他捧著盒子，遞到焦柔面前，“姐姐……中秋快樂?！保↗iejie…ZhongQiuKuaiLe.）中文發音依舊帶著ABC的腔調，但“中秋快樂”四個字，卻念得清晰用力。
焦柔沒有立刻去接，月光透過飄窗，落在他低垂的側臉，照亮了額角細密的汗珠。跑遍了亞超？只為找一盒雙黃蓮蓉？在這個她刻意回避、用“一切都好”來麻痹自己的夜晚？
她伸出手，手指觸碰到紙盒邊緣。
“謝謝。”
侯新宇松了口氣，但沒有離開，向前一步，聲音更低，近乎懇求的試探：“天臺……看月亮？今晚……很亮?！敝噶酥复巴獗前愕臐M月，“那里……安靜?！?/p>
焦柔似乎感受了蓮蓉的甜糯和蛋黃油潤的溫度，沉默了幾秒，然后點頭。
夜風呼嘯而過，卷起焦柔單薄睡衣的下擺，激起細密的寒栗。侯新宇立刻脫下抓絨外套，不由分說地披在她肩上。外套帶著暖意和淡淡的香水味。
“冷嗎？”他問，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
焦柔搖搖頭，裹緊了外套，目光投向遠方。
沒有城市燈火的干擾，深秋的夜空呈現出天鵝絨般的質地。銀河像一條朦朧的光帶橫亙天際，億萬星辰如同被隨意拋灑的鉆石，在深邃的幕布閃爍。而那輪滿月，則是這浩瀚星圖中唯一的主宰。懸在墨黑的天鵝絨中央，巨大、冰冷、完美無瑕，銀輝如水銀瀉地，將天臺的水泥地面、銹蝕的欄桿、以及兩人灑上了一層流動的、金屬質感的寒霜。月光太亮，亮得幾乎吞噬了星辰，也亮得讓人無所遁形。
侯新宇靠著欄桿，將盒月餅放在兩人之間的水泥臺面。笨拙地拆開包裝，金紅交織的油紙發出輕微的脆響。拿出一個月餅，用附贈的塑料小刀切開。油潤的深棕色蓮蓉包裹了兩顆飽滿的咸蛋黃，甜香和咸蛋特有的油脂氣息，在凜冽的風中散播開，充滿誘惑力。
他遞了一半給焦柔，指尖相觸。焦柔接過，小口咬下。蓮蓉細膩綿密，甜得恰到好處，咸蛋黃沙沙的顆粒感在舌尖化開，咸香濃郁，是熟悉又心安的味道。暖意滑下，熨帖了心口被鄉愁扯開的縫隙。
“姐姐……”侯新宇打破沉默，他看著手里剩下的小半塊月餅，“我……有點迷路了?！保↖…feelabitlost.）
焦柔側頭看他。
他抬起頭，目光沒有看她，而是投向月光下起伏的山巒輪廓。
“代碼……我喜歡。”他緩緩開口，語速很慢，“舞臺……燈光打在臉上……感覺……活著。和人聊天……聽他們的故事……也喜歡。”（Coding…Ilike.Stage…lightsonface…feel…alive.Talkingtopeople…hearingtheirstories…alsolike.）
稍微頓了一下，“但……未來？像……很多條路……在霧里?！保˙ut…future?Like…manyroads…infog.）他抬起手，對虛空比劃著，動作是無措的茫然，“選哪條？不知道。怕選錯……怕……后悔?！保╓hichonetochoose?Don’tknow.Afraidtochoosewrong…afraid…regret.）
轉過頭，看向焦柔，臉上是困惑和掙扎：“姐姐……你不一樣。你的路……像……北斗星。那么亮，那么清楚?！保↗iejie…youdifferent.Yourroad…like…NorthStar.Sobright，soclear.）
眼神中是羨慕與渴望：“中國……在你這里?！彼噶酥附谷岬男目冢种噶酥缸约旱哪X袋，“歷史……文化……根……那么深，那么穩?！保–hina…inyouhere.History…culture…root…sodeep，sosteady.）
“我……也想有。血里有……夢里也有……”他抬手，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陽穴，指節泛白，“但……看不懂！抓不住！像……像隔著玻璃看月亮！”（I…alsowanthave.Inblood…indreamalsohave…But…don’tunderstand!Can’tgrasp!Like…likelookingatmoonthroughfrostedglass!）
額前的碎發被風吹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緊蹙的眉心。月光下，高大的身影顯得單薄和無助。焦柔想到自己心底被月光照亮的、名為“鄉愁”的荒原……共鳴感，漫過心堤。
焦柔輕輕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飄忽，但清晰而沉靜：
“Mypath…isn’talwaysliteither.”（我的路……也不總是亮的。）她頓了頓，目光投向更遠的、被月光勾勒出的城市剪影，“GoingtoSiliconValley…isanopportunity，butalsoarisk.Crossingcultures…everystepfeelslikewalkingonthinice.Familyexpectations…myownambitions…sometimes…itfeelssuffocating.”（去硅谷……是機會，也是冒險。跨文化……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家里的期望……自己的野心……有時候……壓得喘不過氣。）
收回目光，看向侯新宇，月光在她眼底映出清冷的光：“That‘root’…it’snotananchoryou’rebornwith.”（‘根’……也不是天生的錨。）聲音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It’sachoice.It’s…stubbornlylightingafamiliarlampinaforeignnight.It’s…holdingontowhatyoubelievein，evenwithinsomeoneelse’srules.”（是選擇。是……在異鄉的夜里，固執地點一盞熟悉的燈。是……在別人的規則里，守住自己相信的東西。）
侯新宇從未聽過焦柔如此直白地袒露內心的脆弱和壓力，在他眼中，她是冷靜、強大、目標明確的“北斗星”。
焦柔的望向高懸的滿月：“Lookatthatmoon，Ethan.”（看那月亮，伊森。）“Forthousandsofyears，weChinesehavegazedatit，wovenstoriesaroundit.Themostfamousone…isaboutChang’e.”（幾千年來，我們中國人凝望著它，圍繞著它編織故事。最著名的一個……是關于嫦娥的。）
侯新宇順她的目光望去，專注地聽著。
“Chang’ewassaidtohaveswallowedanelixirofimmortalityandflowntothemoon，leavingherbelovedhusbandHouYibehind.”（據說嫦娥吞下了長生不老藥，飛向了月亮，離開了她心愛的丈夫后羿。）聲音柔軟，認真講述古老的傳說，“Aloneinthecold，desolateLunarPalace，accompaniedonlybyajaderabbitpoundingherbs…itwasastoryofseparation，longing，and…akindoflonelycouragetoexploretheunknown.”（獨自一人，在寒冷荒涼的月宮中，只有一只玉兔在搗藥相伴……這是一個關于分離、思念、以及……一種探索未知的孤獨勇氣的故事。）
她微微側頭，“Forcenturies，thatmoonwasjustadream，asymbolofunreachabledistanceandunfulfilledlonging.Chang’e’sjourneywasamyth，abeautiful，sadfairytale.”（幾個世紀以來，那月亮只是一個夢，一個遙不可及的距離和未竟思念的象征。嫦娥的旅程是一個神話，一個美麗而悲傷的童話。）
語氣忽然一轉，有了屬于現代科研人員的力量：“Butnow?Thatdreamisbecomingreality.”（但現在呢？那個夢正在變成現實。）“China’sChang’elunarexplorationprogram…Chang’e-4landedonthefarsideofthemoon，aplacehumanshadneverseenbefore.Anditsrover?It’snamed‘Yutu’–JadeRabbit.”（中國的嫦娥探月工程……嫦娥四號降落在月球的背面，一個人類從未見過的地方。而它的月球車？它被命名為‘玉兔’——JadeRabbit。）
侯新宇的眼睛睜大，充滿了驚奇。
“Thinkaboutit.Thelonelygoddessintheancienttale，themythicalrabbit…now，we’vesentourown‘JadeRabbit’tokeephercompany，toexplorethatdesolatelandscapeshewassaidtoinhabit.”（想想看。古老傳說中的孤獨女神，神話中的兔子……現在，我們派出了我們自己的‘玉兔’去陪伴她，去探索那片傳說中她棲息的荒涼之地。）她的目光灼灼，如同星辰，“That‘frostedglass’youfeel?BetweenyouandtheChinainyourbloodanddreams?It’snotunbreakable.”（你感受到的那層‘毛玻璃’？在你和你血里夢里那個中國之間？它不是不可打破的。）
焦柔微微前傾，聲音更輕，卻更具穿透力，“Chang’e’sjourneywasaleapoffaithintotheunknown.Ourjourneytounderstandourownroots，tobridgethegapbetweenthepastandthepresent，betweenbloodandbelonging…ittakescouragetoo.Likesendingarovertothedarksideofthemoon.”（嫦娥的旅程是躍入未知的信念之舉。我們理解自己根源的旅程，彌合過去與現在、血脈與歸屬之間鴻溝的旅程……同樣需要勇氣。就像把月球車送到月球的背面一樣。）
望著侯新宇眼中逐漸亮起的光芒，“The‘root’isn’tjustsomethingyoupassivelyinherit.It’ssomethingyouactivelyreachfor，explore，andredefine…evenifitfeelslikeyou’renavigatingthedarksideofthemoonsometimes.”（‘根’不僅僅是你被動繼承的東西。它是你主動去追尋、探索和重新定義的東西……即使有時感覺像是在月球的黑暗面航行。）
侯新宇胸中的迷霧，被一道堅定的光芒刺穿。他拿起剩下的半塊月餅，用力咬了一大口，手臂環上焦柔的肩膀，把她攬入懷里。
“至少……今晚的燈，我們一起點?！保ˋtleast…tonight’slamp，welighttoge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