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實驗室,仿佛一塊被液氮浸泡過的金屬,服務器機柜群持續不斷的低鳴如永不停歇的工業背景噪音。
焦柔坐在環形工作站的最內側,三塊曲面顯示器像三座沉默的冰山,將她包圍。ProjectNexus的實時數據流在復雜的可視化圖表中奔涌、碰撞。左側是用戶行為熱力圖,代表東亞區域的深紅色塊成了蔓延的炎癥,在預設模型之外擴散;中間是算法決策樹,某個關鍵節點正閃爍代表邏輯沖突的黃光;右側是錯誤日志,鮮紅的報錯信息好似潰爛的傷口,持續不斷地刷新、疊加。
指尖在機械鍵盤上,長時間未動,關節因緊繃而泛白。胃里空蕩,殘留的黑咖啡在腹腔里灼燒,留下酸澀。
選擇。選擇。選擇。無數畫面、聲音、重量在腦中旋轉,將思維攪成一團漿糊。心臟每一次收縮都擠壓出名為“焦慮”和“窒息”的汁液。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名為“冷靜”的外殼,正在壓力下發出碎裂聲。
“嗡——”
手機震動,發出蜂鳴。屏幕亮起,是侯新宇的短信。焦柔的目光沒有偏移,震動停止,屏幕暗下去,實驗室重新被服務器低沉的嗡鳴統治。
幾分鐘后。
隔音門被推開,熟悉的身影幽靈般滑了進來。侯新宇穿深灰色連帽衛衣,帽子松松地兜在頭上,手里沒拿任何顯眼的東西,只是虛握著拳。像一陣沒有重量的風,穿過排列機柜的狹窄通道,停在焦柔的工作站旁。
他沒有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只是俯身,動作輕緩地將一個方方正正的硬紙盒,放在焦柔手邊光潔的實驗臺角落。紙盒是熟悉的薄荷綠,盒蓋中央印著焦柔曾在機場便利店隨手拿起過的、帶著極簡主義線條的薄荷葉Logo——“PolarMint”。薄荷葉的輪廓,如同一小片被凍結的春天。
放下盒子后,侯新宇的動作沒有停頓,他直起身,目光飛快地掃過焦柔的側臉和屏幕上的數據流,一種近乎屏息的關切。然后,他像來時一樣,無聲地轉身,腳步輕捷地融入機柜的陰影,消失在實驗室門口。整個“入侵”過程不超過一分鐘秒,快得像幻覺。
焦柔的指尖動了一下,不時敲擊鍵盤,視線緩緩從屏幕中央的黃色節點上移開,落在突兀出現的薄荷綠盒子上。
PolarMint。
她伸出手,指尖觸碰到紙盒表面。很輕,像觸碰易碎的薄冰。拿起盒子,很輕,里面似乎沒有糖果碰撞的聲響。遲疑了一下,掀開盒蓋。
盒子里,只有一張折疊的、邊緣帶鋸齒的便簽紙,紙張是普通的米白色。
展開紙片。上面是侯新宇帶著ABC烙印的筆跡,中英文混雜,字跡時而用力過猛,筆畫穿透紙背,時而又帶著猶豫的顫抖。沒有花哨的裝飾,沒有多余的情緒渲染,只有最直白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刻下的幾行字:
姐姐,
別怕選哪條路。
Don’tfearwhichpath.
你在哪,哪里就甜!
Whereyouare,thereissweet!
我…會跑快點,追上你的路標!
I…willrunfaster,catchuptoyoursignpost!
P.S.中文真的好難,但你的笑容…是滿分作業!
P.S.Chinesereallyhard,butyoursmile…isfullmarkshomework!
“滿分作業”后面,還畫著一個簡陋的笑臉,嘴角咧到耳根。
焦柔的呼吸驟然停滯,視線瞬間模糊。用力寫下的方塊字,變成在心底化開的、帶著咸澀溫的糖。沒有質問。沒有挽留。沒有幼稚的承諾或無理取鬧的阻攔。只有一句“別怕選哪條路”。只有一句“你在哪,哪里就甜”。只有一句“我會跑快點,追上你的路標”。還有“中文真的好難,但你的笑容…是滿分作業”……
他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她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被理想、現實、責任、情感撕扯得即將墜落。知道她心底的恐懼和迷茫。而他給出的回應,不是沉重的負擔,不是自私的索取,而是一盞燈。一盞在她獨自跋涉的黑暗曠野里,用笨拙方式點燃的、名為“支持”和“等待”的燈。一盞承諾會努力奔跑只為與她并肩的燈。
眼淚滑過臉頰,在下頜匯聚,滴落在整潔的實驗臺上,洇開一小片溫暖的濕痕。抬起手,指尖輕輕地拂去臉上的淚水。視線重新聚焦在屏幕,光線微弱,卻有足夠融化凍土的暖意和一種“被理解”和“被等待”的力量。手指再次落回鍵盤,敲下清晰的指令。薄荷綠紙盒靜立在桌角,像座燈塔,在數據汪洋中,標記充滿希望的坐標。
ProjectNexus的最終數據流,在可視化界面歸于平靜。算法決策樹上頑固的黃光節點,被優化的邏輯路徑取代,閃爍代表通過的淡藍光芒。錯誤日志窗口一片潔凈的空白,只有系統時間在無聲跳動。服務器的嗡鳴,不再是讓人神經衰弱的噪音,而像是宣告戰役終結的號角。
焦柔長久緊繃的脊背放松下來,手指離開鍵盤,掌心有點汗意。她看著屏幕上“SimulationCompletedSuccessfully”(模擬成功完成)的綠色提示框,再瞥了眼桌角靜立的薄荷綠糖盒,嘴角彎起雨過天晴的弧度。
郵箱提示音清脆地響起。一封新郵件。
發件人:Prof.ChenQifeng
主題:Re:DraftManuscript-CulturalAdaptationMechanismsinAI-DrivenLearningPlatforms
郵件正文只有一行字:【稿件已閱。分析深入,邏輯嚴謹,結論有啟發性。可投。祝賀。——陳】
沒有多余的贊美,但來自學界泰斗的簡潔肯定,卻如最珍貴的勛章。焦柔閉上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圣安德魯斯教堂的彩繪玻璃窗,在冬日的暮色中折射出瑰麗而冰冷的光芒。管風琴的莊嚴旋律在拱頂下回蕩,混合賓客們低低的交談聲和衣料摩擦的窸窣聲。
焦柔和林真真坐在賓客席靠后的位置,林真真穿一身香檳色的緞面小禮服,妝容精致,正饒有興致地打量新娘曳地的蕾絲婚紗和賓客中幾張眼熟的面孔。焦柔則是簡約的黑色絲絨長裙,長發挽起露出光潔的脖頸。她安靜地坐著,目光落在圣壇前交換誓言的新人身上。
婚禮儀式莊重而漫長,牧師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堂回響,新人交換戒指,親吻,賓客鼓掌。一切都符合程序,完美無瑕,卻是屬于“別人”的熱鬧和幸福。焦柔的思緒偶爾飄遠,飄向實驗室里安靜的綠燈,飄向郵箱簡短的肯定郵件,飄向可能在風雪中亮起的、小小的露營燈。
婚宴設在教堂旁歷史悠久的石砌宴會廳,長桌上鋪著筆挺的白色桌布,銀質燭臺跳躍溫暖的火焰,精致的瓷盤里盛放著冷盤、烤牛肉和甜點。香檳杯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背景音樂換成了輕柔的爵士樂。留學生們褪去了教堂里的拘謹,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用各種語言談笑風生,氣氛熱烈而喧囂。
林真真如魚得水,端著香檳杯,穿梭在人群里,和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寒暄、碰杯,笑聲清脆。焦柔拿著氣泡水,站在石窗邊,看窗外庭院里被燈光照亮、覆蓋薄雪的灌木叢。
“嘿,焦柔!”穿深藍色西裝、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男生走過來,是焦柔同系的博士生David,“好久不見!聽說你的ProjectNexus大獲成功?陳教授都贊不絕口!恭喜啊!”
“謝謝。”焦柔禮貌性地點頭微笑。
“怎么樣?畢業去向定了嗎?”David推了推眼鏡,“北大還是StellarTech?這可是咱們系今年最大的懸念了!”
焦柔還沒開口,David自顧自地說下去:“要我說,肯定選硅谷啊!StellarTech的package多誘人!H1B一步到位!北大?學術圈那點死工資,熬資歷,拼關系……沒勁!還是硅谷實在!錢多,機會多,鍍層金,以后想跳槽想回國,都吃香!”他抿了一口酒,眼神帶著過來人的“清醒”。
焦柔看著窗外飄落的細雪,“還在考慮。”
David還想說什么,林真真過來了,親昵地挽住焦柔的胳膊:“David!別在這兒販賣你的‘上岸經’了!我們柔柔心里有數!”她朝David眨眨眼,“對吧,柔柔?走,陪我去拿點甜點,聽說那家的覆盆子撻絕了!”
不由分說地將焦柔拉離了David,遠離了探究的目光和功利的建議,焦柔松了口氣。
“別理他,”林真真湊近焦柔,“滿腦子都是‘上岸’‘鍍金’,俗!”她拿起精致的覆盆子撻,咬了一口,滿足地瞇起眼,“不過說真的,柔柔,你到底怎么想的?北大?硅谷?還是……第三條路?”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
第三條路?焦柔看著窗外庭院里被雪覆蓋的沉默雕像,再感受宴會廳里鼎沸的人聲和暖意……那條路,似乎比北大和硅谷更模糊,更充滿未知。
婚宴接近尾聲,新人開始跳第一支舞,賓客們紛紛加入。彩色的光球旋轉,音樂變得纏綿。林真真被一個熱情的男生拉進了舞池,焦柔退到更遠的角落,看著舞池中晃動的人影。熱鬧是他們的,而她,只想回到屬于自己的、帶薄荷清香的寧靜里。
終于,婚禮散場。寒暄、告別、穿上厚重的外套。林真真裹緊皮草外套,臉頰因為香檳而泛著紅暈,“呼!總算結束了!儀式感太足,累死我了!”她挽著焦柔的胳膊,腳步有些輕快,“柔柔,你還好吧?我看你一直興致不高。”
“還好。就是有點累。”
“理解理解!”林真真用力點頭,“這種場合,看著熱鬧,其實最耗神!走吧,回家!泡個熱水澡,睡他個天昏地暗!”
兩人并肩走在回公寓的路上,街道空曠,只有零星車輛駛過。婚宴的喧囂被遠遠拋在身后,世界被風雪的低語和寂靜統治。林真真哼起不成調的歌,焦柔沉默地走著。
轉過熟悉的街角,焦柔的腳步頓住了。
公寓樓入口的臺階上,侯新宇穿深藍色的羽絨服,拉鏈拉到下巴,栗色卷發上落了一層細碎的雪花。他微微低著頭,雙手插在口袋里,像是在抵御寒冷,又像是在沉思。
林真真也看到了,眼睛爆發出的興奮光芒,“哇哦!!”她猛地捂住嘴,發出壓抑的驚呼,用力推了焦柔一把,“快快快!你的‘滿分作業’來交卷了!我就不當電燈泡了!Bye!”她飛快地說完,朝侯新宇擠了擠眼,然后轉身朝自己公寓的方向小跑溜走了。
焦柔一步一步,走向公寓樓。
“姐姐!”他幾步就從臺階上跳下來,沖到焦柔面前,羽絨服帶起的風卷起細小的雪沫。
“嗯。”焦柔應了一聲。
侯新宇搓了搓凍得有些發紅的手,哈出一口白氣,眼神亮晶晶的。
“姐姐…我…學了一首詩。”(Jiejie…wo…xueleyishoushi.)他的聲音帶著期待,“中文的…想…念給你聽。”(Zhongwende…xiang…niangeiniting.)
焦柔看著他,點了點頭。
侯新宇開口了,聲音起初帶著緊張和ABC的腔調,但后來越來越通暢:
“若逢新雪初霽……”(Ruofengxinxuechuji…)
“新雪”的“新”字發音接近“心”,“初霽”的“霽”字出現奇怪的拐彎。
“滿月當空……”(Manyuedangkong…)
“滿月”的“滿”字有濃重的鼻音,“當空”的“空”字聲調下沉。
他停頓,好像在回憶,眉頭微蹙,隨即繼續,聲音更加堅定深情:
“下面平鋪著皓影……”(Xiamianpingpuzhehaoying…)
“平鋪”的“鋪”字發音像“撲”,“皓影”的“影”字帶了卷舌音。
“上面流轉著亮銀……”(Shangmianliuzhuanzheliangyin…)
“流轉”的“轉”字聲調上揚得有些夸張,“亮銀”的“銀”字發音接近“應”。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穿過飛舞的雪花,落在焦柔臉上。聲音變得溫柔和悠遠:
“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Ernidaixiaodixiangwobulai…)
“帶笑”的“笑”字發音像“小”,“步來”的“步”字多了點輕微的拖音。
“月色與雪色之間……”(Yueseyuxuesezhijian…)
“月色”和“雪色”念得特別好,充滿韻律感。
最后一句,念得極慢,極輕,仿佛怕驚擾了詩中極致的贊美與心動:
“你是第三種絕色。”(Nishidisanzhongjue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