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默把書包甩到肩上時，晨光剛漫過巷口的墻。墻根下的野草沾著晨露，葉片上的水珠滾來滾去，像沒睡醒的星星。奶奶在灶前擦著碗，瓷碗碰撞的脆響里，飄來白面饅頭的甜香：“昨天剩的餅子熱了，用紗布包著，揣著路上吃?！?/p>

他“嗯”了聲，手指勾住書包帶往出走。紗布包在書包側袋里硌著腰，硬邦邦的，是奶奶前天烙的玉米餅，放了兩天，邊緣已經發了脆。彌默摸了摸那點硬實的輪廓，想起許祉布包里的干硬面包，腳步不由得快了半拍。

剛到巷口，就看見許祉背著布包站在公交站牌下。站牌的鐵柱子銹了大半，她的布包帶子搭在上面，蹭了點褐色的銹跡。許祉仰著頭看站牌，頭發被晨風吹得亂翹，幾縷碎發粘在額頭上，沾著點沒干的露水。布包帶子勒在肩上，顯出肩胛骨的形狀，單薄得像片被風卷著的紙。

彌默放慢腳步，假裝系鞋帶，眼睛卻瞟著公交站牌。6路車的牌子被雨水泡得發漲，“下一站：啟星中學”幾個字模糊不清——這是附近那所普通中學的名字，聽著像顆沒擦亮的星星，藏在城市的角落里。他聽見公交車進站的“吱呀”聲，輪胎碾過積水的“嘩啦”聲混著乘客的咳嗽聲，在晨霧里漫開來。許祉跟著人群往上擠，布包在人縫里被擠得變了形，她慌忙用手護住包底，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像里面藏著什么碰不得的寶貝。

車開走時，彌默瞥見她從布包里摸出個東西——是塊干硬的烙餅，邊緣已經發了黑，大概放了不止一天。她咬了一小口，牙齒陷進餅里的動靜很輕，卻能看見她腮幫子慢慢鼓起來，嚼了很久才往下咽，喉結動得格外明顯，像在吞一塊難以下咽的石頭。

學校門口的早點攤正冒白氣，蒸籠疊得像座小塔，老板用長柄勺敲著鍋沿吆喝：“熱乎包子嘞——菜的肉的都有！”彌默猶豫了下，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昨天奶奶給的零花錢還在，皺巴巴的五塊錢被體溫焐得發軟。他走到攤前：“要個菜包?！崩习迓槔赜糜图埌眠f過來，熱氣透過紙滲到手心，暖乎乎的，像揣了個小太陽。

他往操場走時，看見許祉蹲在老槐樹下，正把布包里的速寫本掏出來。晨露打濕了她的褲腳，深色的水漬順著褲腿往上爬，快到膝蓋了。布包放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沾了點草屑，她卻毫不在意，手指捏著鉛筆，在本子上涂涂畫畫。鉛筆桿上裹著圈膠布，大概是握久了磨掉了漆，膠布邊緣已經發了卷。

彌默放輕腳步走過去，聽見她對著本子小聲嘀咕：“這里的線條應該再彎一點……晨霧里的影子是虛的，不能畫太實……”他站在她身后半步遠，看見速寫本上畫的是老槐樹的樹干，枝椏間留著塊空白，旁邊用鉛筆寫著“彌默”兩個字，筆畫很輕，像怕被人看見，又像忍不住要寫下來。

“地上潮?！彼蝗婚_口，自己都嚇了一跳。許祉嚇得手一抖，鉛筆在紙上劃出道長長的斜線，把剛畫好的樹干劈成了兩半。她慌忙合上速寫本，布包往懷里抱了抱，耳朵紅得像被晨光曬透的番茄，連帶著脖頸都泛著層薄紅。

“我……我馬上走?！彼酒鹕頃r，膝蓋處的褲子沾了片草葉，綠色的汁液印在布上，像塊洗不掉的斑。彌默把菜包往她手里塞，自己從書包側袋掏出奶奶給的餅子，咬了一大口。餅子有點硬，嚼起來費勁，他含糊地說：“我不愛吃菜的，總覺得有股生味?！?/p>

許祉的指尖碰到他的手，涼絲絲的，像沾了草葉上的露水。她捏著菜包的手微微發顫，油紙被熱氣熏得發軟，菜餡的香味慢慢飄出來，是韭菜雞蛋的，帶著點清淡的香。她把包往布包里塞時，動作太急，露出了里面的東西——半塊烙餅、卷邊的練習冊，紙頁散了角，還有個用橡皮筋捆著的玻璃瓶，里面裝著半瓶涼水，瓶壁上凝著水珠，順著瓶身往下滴，把練習冊的紙頁洇出了圈淡淡的印子。

“這個給你?！痹S祉突然從布包里摸出個東西，是顆水果糖，糖紙皺巴巴的，卻還透著點橘色的亮，像被揉過很多次?！白蛱臁x了?！彼f話時盯著自己的鞋尖，那雙布鞋的鞋邊已經磨破了，露出里面灰白的襪子，“紙飛機我看見了，你撿的時候，尾翼的葉子掉了，我夾在速寫本里了?！?/p>

彌默捏著糖往口袋里塞，指尖觸到糖紙的紋路，想起她紙飛機上的字跡。風卷著槐樹葉的影子晃過兩人腳邊，許祉低頭啃著菜包，嘴角沾了點綠色的菜餡，像只偷吃東西的小松鼠，眼睛卻時不時瞟著他手里的餅子，大概是覺得他吃得太費勁。

“你速寫本里……畫了啟星中學的墻？”彌默踢著腳下的石子，聲音在晨霧里有點飄。他記得學校后墻爬滿了爬山虎，昨天路過時，看見許祉站在墻根下看了很久。

許祉的動作頓了頓，把速寫本往他面前推了推，封面上用鉛筆涂著棵歪歪扭扭的樹，樹干上寫著個極小的“默”字，被樹葉遮住了一半?！白蛱炜匆娔阍跇湎抡局??！彼÷曊f，指尖點著樹旁邊的空白處，“想畫完……但總畫不好你的影子。晨霧太淡了，鉛筆抓不住那種感覺?！?/p>

彌默的目光落在空白處，晨光正從樹葉縫里漏下來，在紙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誰撒了把星星。他突然想起書包側袋里的東西，伸手掏出來——是塊奶奶織剩的毛線，灰撲撲的顏色，正好能補她布包上的破洞。那是奶奶拆舊毛衣時留下的線頭，繞成個小小的團，放在抽屜里很久了。

“這個……”他往她手里塞，毛線團滾到她掌心，軟乎乎的，“我奶奶說，線頭留著總有用，補補東西挺好。”

許祉捏著毛線團，指尖在上面繞了繞，突然笑了。那笑聲很輕，像晨露落在草葉上的響，她把毛線塞進布包最里層，和那顆糖并排躺著，像藏了兩個小秘密?！拔視p?！彼痤^時，眼睛亮閃閃的，“以前我媽教過我，補襪子特別牢?！?/p>

彌默沒說話，只是咬著餅子點頭。他看見她小心翼翼地把菜包放進布包側袋，那里有個小口袋，剛好能裝下，她還特意用手按了按，像在確認它不會掉出來。

早讀鈴響時，預備鈴聲在啟星中學的教學樓里回蕩，像在催著兩人往前走。許祉的布包上還沾著草屑，彌默走在她旁邊，看見她時不時摸一下布包側面，那里鼓出一小塊，是那顆沒舍得吃完的菜包。

陽光慢慢爬高，把兩人的影子并成短短的兩道，在操場上投下模糊的輪廓。彌默摸了摸口袋里的水果糖，糖紙的紋路硌著掌心，像剛才許祉沒畫完的影子，暖乎乎地印在心里。他想起她剛才說“會縫”時的樣子，突然覺得，那些藏在布包里的線頭、糖紙和沒畫完的畫，大概就是他們這個年紀，最溫柔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