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的醫院走廊還浸在藍灰色的霧靄里，林晚星幫父親穿好外套，指尖觸到他腳踝處的石膏，厚重得像塊沉鐵。“顧總真要來？”父親摩挲著床頭那本云境大廈的畫冊，封面上的垂直綠化帶被他用紅筆圈了又圈，“要不我還是自己去吧，別耽誤人家工作。”

“陳助理都訂好康復科的專家號了。”林晚星把保溫杯塞進父親手里，里面是她五點起來熬的小米粥，“再說顧總也想聽聽您對巖生花的建議呢。”

父親的眼睛亮了亮，卻又板起臉：“我哪懂什么建議，就是小時候見過……”話沒說完，走廊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雪松味混著消毒水的氣息越來越近。

顧深穿著件深灰色連帽衫，帽檐壓得很低，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手里拎著個保溫桶，金屬提手在晨光里閃了閃：“陳默買的，說這家的豆腐腦不錯。”

桶蓋打開時，熱氣裹著鹵汁的香氣漫出來。父親看著里面臥著的溏心蛋，忽然紅了眼眶：“顧總，讓您費心了。”

“叔叔客氣了。”顧深把豆腐腦分到碗里，“今天檢查完，我帶您去個地方。”

康復科的檢查室里，醫生拿著儀器在父親腳踝上掃過，屏幕上的骨骼影像慢慢顯影。“恢復得不錯，就是韌帶還有點水腫。”他指著屏幕上的陰影，“下周可以拆石膏，但還不能負重。”

林晚星正拿著紙筆記錄注意事項，忽然聽見父親“哎喲”一聲。轉頭看見顧深正幫父親調整坐姿，手指不小心碰到石膏邊緣，疼得父親齜牙咧嘴。“慢點。”他放輕動作，指尖在石膏上輕輕敲了敲，“里面墊的紗布該換了，回頭讓護士處理下。”

父親看著他專注的側臉，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顧總，你跟星星……”

“爸！”林晚星慌忙打斷，臉頰燙得能煎雞蛋。

顧深的動作頓了一下，嘴角卻彎了彎：“叔叔放心，我會照顧好她。”

這句話像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晚星心里漾開圈圈漣漪。她低頭假裝整理病歷，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安靜的檢查室里，敲得像面小鼓。

離開醫院時，顧深的車后座鋪了層厚厚的棉墊。父親靠在上面，沒多久就打起了瞌睡，手里還攥著那枚銅制徽章，是林晚星早上給他看的。“這是周先生的？”他迷迷糊糊地問，“當年他總說，好東西要留給懂的人。”

顧深從后視鏡里看了眼熟睡的老人，聲音低了些：“我師父這輩子沒收過徒弟，就我一個半吊子，跟著他在苗圃里打雜。”

“您不是科班出身？”林晚星愣住了。業內都傳顧深是哈佛建筑系的高材生，畢業就拿了國際大獎。

“我高中沒畢業就出來干活了。”他轉動方向盤，車窗外的街景緩緩后退，“在工地搬磚時認識的師父，他看我喜歡畫畫，就把我帶在身邊。”

林晚星想起那張老照片里洗得發白的T恤，忽然明白他為什么對工地上的雜草、石墻那么熟悉。那些看似冰冷的專業知識背后，藏著的是實實在在的生活磨礪。

車停在處爬滿爬山虎的老宅院前，門楣上的“鏡園”二字被歲月磨得發亮。顧深扶著父親下車時，守門的老大爺眼睛一亮：“小顧？你可算來了！”

“張叔。”顧深笑著點頭，“帶叔叔來看看。”

院子里的石板路縫隙里鉆出叢叢巖生花，淡紫色的花瓣在陽光下輕輕搖晃。父親拄著拐杖走到當年的石墻前，手指撫過上面的刻痕：“這是周先生刻的，每株花的位置都標著呢。”

顧深蹲下身，指尖在刻痕上輕輕劃過：“師父說，植物比圖紙誠實，該長在哪，從來都由不得人。”他轉頭看向林晚星，眼里的光比陽光還亮，“就像有些人，該遇見的，躲不掉。”

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低下頭，假裝研究腳邊的野花。父親看著兩人的樣子，偷偷笑了，拐杖在地上輕輕敲了敲：“我去那邊坐坐，你們年輕人聊。”

顧深撿起片巖生花的花瓣，遞到她面前：“知道這花的花語嗎？”

“什么？”

“堅韌的愛。”他的指尖擦過她的掌心，帶著石板路的溫度，“師父說的。”

遠處傳來父親和張叔的笑聲，混合著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林晚星看著他深邃的眼眸，忽然覺得那些沒說出口的情愫，像巖生花的根系，早已在彼此心里悄悄扎根。

回到深筑時，江辰正坐在23樓的會客區，面前擺著份文件，金表在桌面上磕得噠噠響。看到林晚星進來，他立刻站起來，笑得像只蓄勢待發的狐貍：“林設計師，我們談談？”

“江總有事？”林晚星往自己的工位走，手不自覺地摸了摸領口的徽章。

“明人不說暗話。”江辰擋在她面前，“只要你把巖生花的培育數據改成適合改良品種的，這張卡里的錢，就是你的。”他掏出張黑卡，在她眼前晃了晃，“六位數，夠你爸住最好的病房了。”

林晚星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江總請自重。”

“別給臉不要臉。”江辰收起笑容，語氣陰狠，“你以為顧深真能護著你？他自己都泥菩薩過江了——深筑的資金鏈快斷了，要是沒盛遠的投資，云境大廈就是個爛尾樓！”

林晚星的心臟猛地一縮：“你說什么？”

“深筑去年投的那個文旅項目，資金全被套住了。”江辰得意地笑，“現在全靠云境大廈的預付款吊著命。只要我撤資，顧深就得去喝西北風！”他湊近她耳邊，聲音像毒蛇吐信，“你要是識相，就勸勸顧總，別跟錢過不去。”

林晚星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走著瞧。”江辰丟下這句話，轉身時故意撞了下她的肩膀，工牌掉在地上，照片摔出了塑料殼。

顧深不知何時站在電梯口，臉色冷得像冰。他撿起地上的工牌，指尖在摔裂的照片上輕輕碰了碰：“沒事吧？”

“我沒事。”林晚星看著他緊繃的側臉，忽然想起江辰的話，“深筑的資金……”

“別聽他胡說。”他把工牌塞回她手里，轉身走向辦公室，“下午三點，開項目推進會。”

林晚星看著他的背影，忽然發現他的連帽衫領口沾著點血跡，和上次在工棚看到的一樣。她想起垃圾桶里的體檢報告，想起他壓抑的咳嗽，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揪住了，疼得厲害。

推進會開得異常壓抑。陳默匯報資金進度時，聲音壓得很低，PPT上的現金流曲線像條垂死掙扎的魚。江辰派來的代表坐在角落，時不時冷笑一聲，像在欣賞困獸的表演。

林晚星的目光總忍不住飄向顧深。他坐在主位上，手指在桌下輕輕按著腰側，臉色蒼白得像張紙，卻依舊條理清晰地布置著任務，直到江辰的代表陰陽怪氣地說：“顧總，要是資金不到位，下周的材料可就供不上了。”

他才抬眼，目光冷得像冰：“資金的事，我來解決。”

散會后，林晚星在茶水間撞見陳默。他正對著手機發火，聲音壓得很低：“跟銀行說再寬限幾天……什么？江辰打過招呼了？！”

看到林晚星進來，他立刻掛了電話，鏡片后的眼睛閃了閃：“林設計師，有些事，不該問的別問。”

“顧總的身體……”

“顧總很好。”陳默打斷她，語氣生硬，“你只要管好你的巖生花就行。”

林晚星看著他緊繃的側臉，忽然明白過來。有些壓力，顧深從來沒說過，只是自己扛著，像當年獨自面對鏡園的廢墟一樣。

深夜的辦公室只剩下她一個人。林晚星翻著深筑的公開財報，果然在不起眼的附注里發現了文旅項目的巨額虧損。她打開通訊錄，手指在“父親的老友王總”那個名字上猶豫了很久——王總是做建材生意的，當年父親破產時，只有他肯借錢周轉。

電話接通時，王總的聲音帶著睡意：“星星？這么晚了有事？”

“王叔叔，我想跟您打聽個事。”林晚星深吸一口氣，“您認識做投資的人嗎？深筑現在……”

話沒說完，辦公室的燈忽然亮了。顧深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件外套，臉色蒼白得嚇人：“別求別人。”

“顧總？您怎么還沒走？”林晚星慌忙站起來，撞翻了椅子。

“忘了拿東西。”他走過來，把外套披在她肩上，“資金的事，我能解決。”

“可是……”

“沒有可是。”他打斷她，指尖在她額頭輕輕碰了下，“又發燒了？”

林晚星的臉頰燙得驚人，不知道是因為發燒，還是因為他的觸碰。“有點。”

“去醫院。”他拽著她的手腕往外走，力道卻很輕。

車開在深夜的街道上，路燈在車窗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林晚星看著他握著方向盤的手，虎口的疤痕在燈光下若隱若現——和老照片里的一樣，只是更深了些。

“您的手……”

“當年搬師父的遺物時，被鋼筋劃的。”他的聲音很輕，“鏡園拆的時候，我想把那道石墻留住，結果……”

“結果怎么了？”

“被砸傷了。”他笑了笑，眼里卻沒什么溫度，“后來才知道，有些東西留不住，就像有些人，走了就是走了。”

林晚星看著他的側臉，忽然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很涼，指尖還帶著石膏的粉末。“留不住的是過去，能抓住的是現在。”她的聲音有點抖，卻很堅定，“顧深，我想跟你一起扛。”

顧深的身體僵了一下，轉過頭，撞進她亮閃閃的眼眸里。雪松味和消毒水的氣息在車廂里交織，形成種讓人安心的味道。他反手握緊她的手，掌心的溫度一點點傳過來：“好。”

車停在醫院門口時，林晚星忽然想起什么：“您上次說的那個地方，能帶叔叔去看看嗎？”

“什么地方？”

“您培育巖生花的溫室。”她看著他的眼睛，“我想讓我爸看看，他當年的夢想，正在開花。”

顧深的嘴角揚起個淺淡的弧度，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好。”

凌晨的醫院走廊很靜，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林晚星幫父親掖好被角，轉身時看見顧深站在窗邊，手機屏幕亮著，是張溫室的照片——里面擺滿了培育巖生花的架子，淡紫色的花瓣在燈光下輕輕搖晃，像片溫柔的星海。

“明天就帶叔叔去。”他走過來，聲音很輕，“別擔心。”

林晚星看著他眼底的光，忽然覺得那些所謂的資金困難、江辰的刁難，都沒那么可怕了。只要兩個人一起，再難的路，也能走下去，就像巖生花，再堅硬的石頭，也能扎根。

窗外的霓虹漸漸淡了，天邊泛起魚肚白。林晚星靠在顧深肩上，聞著他身上的雪松味，忽然想起父親常說的那句話：“好的設計，是能讓人看見光的。”

她想，她已經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