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園重建工程啟動那天，林晚星在擋土墻的地基里埋下了第一塊測溫芯片。芯片外殼裹著層防銹鋁箔，像枚被陽光曬暖的鵝卵石，她指尖按在芯片表面的感應區時，顯示屏上跳出一串數字：土壤溫度5℃，含水率23%，根系活性指數78。

“比預期的好?！鳖櫳疃自谒磉?，手里的工兵鏟還沾著新鮮的泥土，“上周那場雨滲得深，凍土層化了不少。”他抬眼望向遠處的山脊，初冬的陽光把樹林染成金褐色，巖生花的枯枝在風里輕輕搖晃，像無數雙指向天空的手。

林晚星把芯片連接線收進防水袋，忽然發現擋土墻的石縫里嵌著塊眼熟的青石板。石板邊緣刻著朵歪歪扭扭的巖生花，花瓣上的鑿痕還很新鮮——這是她十歲時纏著顧深父親刻的，當時他手里的鏨子滑了一下，在花瓣頂端留了個小小的缺口。

“還在?！彼焓置嗣迳系娜笨?，指尖觸到冰涼的石面，忽然想起那天的情景：顧深父親把鏨子遞給她，讓她自己刻最后一筆，結果她手一抖，把花瓣刻成了圓乎乎的樣子，顧深在旁邊笑得直不起腰，被他父親敲了下后腦勺。

“李工說，當年清理廢墟時，特意把這塊石板留下來了?！鳖櫳畹穆曇衾飵е猓八f這是‘小花匠’的第一份作品，得讓它看著鏡園重新長出花來?！?/p>

身后傳來卡車的轟鳴聲。林晚星回頭時，看見蘇院士正指揮工人卸運恒溫培育箱，箱子上貼著紅色標簽：“巖生花原生種·鏡園種群001”。老人裹著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圍巾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卻依舊站得筆直，像株在寒風里扎根的松樹。

“星星過來看看?！碧K院士朝她招手，打開培育箱的瞬間，里面的LED燈亮起柔和的白光，襯得箱內的巖生花幼苗愈發鮮嫩。幼苗的根系在透明的營養基質里舒展，像無數條銀線扎進土壤，“這是用周教授當年保存的種子培育的第三代幼苗，根系活性比原生種提高了17%，能在零下五度的土壤里存活。”

林晚星湊近看時，發現基質表面鋪著層碎木屑。“這是……鏡園的老松針？”她認出那是松針腐熟后的顏色，帶著淡淡的松脂香。

“上周帶學生去后山收集的?！碧K院士的手指輕輕點在培育箱的觀察窗上，“周明遠總說，巖生花的根認土，得用它熟悉的味道養著?！彼鋈粡拇笠驴诖锾统鰝€玻璃小瓶，里面裝著半瓶棕褐色的粉末，“這是他當年從巖生花根系周圍的土壤里提煉的共生菌，能幫幼苗更快適應新環境。”

瓶身上貼著張泛黃的標簽，上面是周明遠的字跡：“2013.11.05，鏡園東坡，與顧工共采”。林晚星的呼吸微微一滯——那天是她的生日，她記得父親和顧深父親在山坡上蹲了整整一下午，手里的小鏟子把土翻得像塊揉碎的餅干，最后兩個人的褲腳都沾滿了泥，卻舉著這瓶粉末朝她喊：“星星快看，花的小幫手！”

“當年周教授總說，這些看不見的根須，才是巖生花能在石縫里活下來的底氣?！碧K院士把小瓶遞給她，瓶口的軟木塞帶著陳年的干燥氣息，“就像人心里的念想，看著不起眼，卻能撐著人走過最難的日子?！?/p>

林晚星把小瓶塞進帆布包時，指尖觸到個硬硬的東西。她掏出來一看，是枚銀質書簽，書簽的尾端墜著顆小小的藍寶石——這是顧深在時光膠囊啟動儀式后送她的，背面刻著“共生”兩個字，字體和他父親留在便簽上的筆跡幾乎一模一樣。

“在想什么？”顧深遞過來一杯熱姜茶，保溫杯的蓋子上還沾著片松針。

“在想，我們是不是也像巖生花的根。”林晚星喝了口姜茶，暖意順著喉嚨滑進胃里，“看似各自生長，其實地下的根早就纏在一起了。”

顧深笑了笑，伸手拂去她發間的碎葉?！袄罟偛耪f，下午要在老工棚的位置挖地基，讓我們去看看有沒有要保留的東西?！彼噶酥高h處的洼地，那里曾經搭著一排藍色的活動板房，是當年鏡園項目的臨時辦公室，“他說顧工的工具箱可能還埋在地下?！?/p>

林晚星記得那個工具箱。深綠色的帆布外殼，邊角磨得發白，鎖扣上掛著個銅制的巖生花吊墜——那是顧深母親的遺物。有次她趁顧深父親不注意，偷偷打開箱子，發現里面除了扳手、卷尺，還有本攤開的童話書，書頁上畫滿了小小的巖生花，是顧深小時候的筆跡。

“走?！彼櫳钔莸嘏?，帆布包里的玻璃小瓶輕輕撞著書簽，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時光在耳邊低語。

挖掘機的鐵臂剛挖到半米深，就傳來“哐當”一聲悶響。李工趕緊讓司機停了機，親自跳下坑用手扒開浮土，露出個深綠色的帆布角，邊角的銅吊墜在陽光下閃著暗淡的光。

“找到了！”李工的聲音帶著激動的顫音，他小心翼翼地把工具箱抱出來，帆布表面已經被水泡得發漲，鎖扣卻依舊緊緊扣著，“這箱子是顧工特意找軍工廠家訂的，防水防壓，當年塌方的時候，他把最重要的圖紙都塞在里面?！?/p>

顧深蹲下身，用美工刀劃開帆布上的泥垢，露出里面的金屬鎖扣。鎖扣上的銅吊墜已經氧化發黑，但花瓣的紋路依舊清晰——和林晚星書簽上的藍寶石形狀如出一轍。他指尖在吊墜上摩挲片刻，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抱著他坐在鏡園的秋千上，指著吊墜說：“這花的根能鉆進石頭里，就像我們家，再難也能扎下根?！?/p>

“需要撬棍嗎？”陳默遞過來一根鐵棍，他剛帶著施工隊檢查完擋土墻的鋼筋結構，安全帽上還沾著水泥灰。

“不用?！鳖櫳顝目诖锾统龃€匙，最末端掛著個小小的銅鑰匙，形狀像片巖生花的葉子，“我爸當年說，這箱子的鑰匙要留給‘能讓巖生花在石頭上開花的人’?！彼谚€匙插進鎖孔，輕輕一轉，鎖扣“咔嗒”一聲彈開，揚起一陣帶著霉味的塵土。

箱子里鋪著層厚厚的絨布，絨布上擺著幾樣工具：銹跡斑斑的扳手、刻度模糊的卷尺、斷了半截的鉛筆，還有個鐵皮藥盒，里面裝著創可貼和碘伏棉簽。林晚星拿起藥盒時，發現盒蓋內側貼著張小小的便簽，是顧深母親的字跡：“深兒，別總跟著你爸在工地上瘋跑，磕著碰著要記得擦藥?！?/p>

“這是我媽寫的?！鳖櫳畹穆曇粲行┑?，他小時候總愛跟在父親身后爬腳手架，膝蓋上的傷疤就沒斷過，母親每天都會檢查他的傷口，然后把藥盒塞進他的口袋，“她走那年，我才八歲，這藥盒我爸一直帶在身邊。”

林晚星把藥盒放回原位，目光落在絨布底下的硬紙板上。紙板上壓著一疊圖紙，最上面那張畫著鏡園的擋土墻結構，旁邊用紅筆寫著密密麻麻的批注：“11月5日，巖生花根系深度達32cm，可調整鋼筋間距至40cm”“12月10日，共生菌活性檢測合格，可減少混凝土用量15%”……落款都是“顧深父親”和“周明遠”的聯名。

“原來他們早就開始試驗了?！绷滞硇欠綀D紙的最后一頁，發現背面畫著個簡易的草圖：擋土墻的夾層里預留了細密的管道，旁邊標著“溫控系統”，下面寫著一行小字：“星星說要給花蓋暖氣房，試試這個方案”。

顧深的耳根忽然紅了?！澳翘炷惴钦f巖生花冬天會冷，纏著我爸要在墻里埋暖氣片，他被你鬧得沒辦法，就畫了這個草圖應付你。”他伸手想把圖紙合上，卻被林晚星按住了手。

“這不是應付?！彼钢輬D邊緣的計算式，那是用鉛筆反復涂改后留下的痕跡，“你看這些參數，他是真的在計算管道的散熱效率?！崩罟愡^來看了一眼，忽然拍著大腿笑起來：“這可不就是當年顧工跟周教授吵了三天的那個方案？最后真在擋土墻里埋了二十根加熱棒，說要讓小花匠的‘暖氣房’成真！”

林晚星的鼻子忽然一酸。她想起父親說過，顧深父親出事那天，手里還攥著這張草圖，救援隊把他從廢墟里抬出來時，圖紙上的加熱棒位置已經被紅筆標得清清楚楚。

“下面還有東西?！鳖櫳畹闹讣庥|到個硬邦邦的物件，他掀開絨布，露出個棕色的皮相冊。相冊的封面上燙著金色的巖生花圖案，邊角已經磨得發白，顯然被人翻看過無數次。

翻開第一頁，是張泛黃的黑白照片：年輕的顧深父親穿著工裝，手里舉著塊巖生花石雕，站在剛建成的鏡園門口，旁邊的周明遠正笑著給他整理衣領。照片下面寫著一行字：“1998年，鏡園奠基，與明遠共植第一株巖生花”。

往后翻，全是顧深和林晚星的照片。有她坐在秋千上，顧深在后面推得老高，兩個人的笑臉在陽光下晃成一團；有他們蹲在工棚前，手里捧著剛發芽的巖生花幼苗，臉上沾著泥土像只小花貓；最末頁夾著張拍立得，是十年前鏡園出事前一天拍的——她舉著蠟筆在圖紙上涂鴉，顧深趴在旁邊看，陽光透過工棚的窗戶落在他們身上，像層溫暖的紗。

“這張是我拍的?！崩罟さ穆曇粲行┻煅?，“那天顧工說要給孩子們留個紀念，沒想到第二天就……”他沒再說下去，只是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林晚星把相冊抱在懷里，忽然發現封底的夾層里藏著張紙條。紙條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上面是顧深小時候的字跡，歪歪扭扭地寫著：“等我長大了，要給星星蓋全世界最漂亮的房子，讓巖生花爬滿墻?！?/p>

“這是……”她抬頭看向顧深時，發現他的耳根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小學三年級寫的?！鳖櫳畹穆曇舻偷孟裎米雍?，“被我爸發現后，他非要把這張紙條塞進相冊，說等我們長大了拿出來看?！标惸谂赃呅Φ弥辈黄鹧骸邦櫩偰@也太早熟了吧？三年級就想著給林設計師蓋房子了？”

顧深瞪了他一眼，伸手想搶過紙條，卻被林晚星攥在手里。“我要留著?！彼鸭垪l小心翼翼地夾回相冊，忽然想起什么，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小小的錦囊，“這個給你?！?/p>

錦囊是用淡紫色的棉布縫的，上面繡著朵巖生花，是她昨晚熬夜做的。顧深打開一看，里面裝著片壓干的巖生花花瓣，還有根細細的銀鏈——鏈墜是用鏡園的舊石頭打磨成的，形狀像顆發芽的種子。

“這是……”

“當年你刻在木花盆底下的字，我還記得。”林晚星的指尖輕輕拂過石墜，“你說等花開了，就帶我去看真正的巖生花。現在花已經開了，這顆‘種子’，算是我們給未來的約定?！?/p>

顧深把銀鏈戴在脖子上，石墜貼著胸口，傳來淡淡的涼意。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下午，他蹲在工棚里給木花盆刻字，林晚星湊過來問：“小顧哥哥，種子要多久才發芽呀？”他當時說：“等你長出和巖生花一樣堅韌的根，它就發芽了?！?/p>

原來有些約定，真的會像種子一樣，在時光里悄悄扎根，然后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長出滿世界的繁花。

鏡園的雪來得比往年早。

當第一片雪花落在巖生花科普館的玻璃穹頂時，林晚星正在調試館內的恒溫系統。顯示屏上的數字穩定在22℃，培育箱里的巖生花幼苗舒展著嫩綠的葉片，根系在透明的基質里清晰可見，像無數條銀線織成的網。

“蘇院士說這批幼苗下周就能移栽到擋土墻了?！鳖櫳钭哌M來，身上帶著室外的寒氣，他脫下沾著雪片的外套，露出里面件深灰色的毛衣——袖口的線頭被林晚星縫得整整齊齊，“李工他們在外面堆雪人，說是要堆成周教授和我爸的樣子?！?/p>

林晚星走到窗邊，看見雪地里果然立著兩個雪人。左邊的雪人戴著副老花鏡，手里舉著個溫度計，顯然是周明遠；右邊的雪人戴著安全帽，手里攥著把小鏟子，不用說就是顧深父親。幾個工人正往雪人脖子上系紅圍巾，笑聲在雪地里傳得很遠。

“陳默剛才來電話，說云境大廈的垂直綠化系統通過了環保部門的檢測?！鳖櫳顝目诖锾统鍪謾C，點開陳默發來的報告，“空氣凈化效率比國家標準高30%，下個月就能在全市推廣了?！?/p>

林晚星忽然想起奠基禮那天，江辰站在暴雨里嘶吼：“你們的設計根本不符合規范！”當時她攥著修改后的參數，手心里全是汗，而顧深站在她身邊說：“真正的規范，是讓建筑學會和自然對話?！?/p>

“對了，蘇院士說有位老朋友要來看我們?！鳖櫳詈鋈晃兆∷氖郑菩牡臏囟韧高^手套傳過來，“說是當年周教授的學生，現在在國外研究生態建筑，特意趕回來參加科普館的開館儀式。”

話音剛落，門口就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林晚星回頭時，看見個穿駝色大衣的女人走進來，她的頭發利落地挽在腦后，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角的細紋里藏著歲月的溫柔。

“星星？”女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忽然亮了起來，“真的是你！我是你張阿姨啊，當年在周教授的實驗室幫過忙的。”

林晚星愣了一下，忽然想起父親相冊里的照片——那個總跟著周明遠在實驗室里忙碌的女學生，手里總拿著本厚厚的筆記本，上面記滿了巖生花的培育數據。

“張阿姨！”她快步迎上去，握住女人的手，“我記得您，您總給我帶國外的巧克力，說要讓巖生花嘗嘗‘外國味道’。”

張教授笑得眼角泛起細紋：“你這孩子，還記得這些小事。”她從隨身的行李箱里拿出個銀色的金屬盒，打開時，里面躺著一疊實驗記錄，“這是周教授當年沒完成的巖生花基因測序數據，我在國外補做了十年，總算有了結果。”

記錄的最后附著張基因圖譜，上面用紅筆標出了巖生花根系分泌的特殊物質——正是能讓巖石變得疏松的那種酶?！爸芙淌诋斈昃蛻岩蓭r生花能分解巖石中的礦物質，可惜沒來得及驗證?！睆埥淌诘闹讣廨p輕點在圖譜上，“現在我們可以通過基因編輯，讓這種酶的活性提高兩倍，以后巖生花不僅能在石縫里生長，還能幫助修復風化的山體?！?/p>

林晚星忽然想起周明遠在研究報告里寫的那句話：“植物不是自然的裝飾，而是地球的修復師。”原來有些夢想，真的會跨越山海，在時光里開花結果。

“開館儀式定在后天，正好是周教授的忌日?！碧K院士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手里捧著件深藍色的絲絨盒子，“我們準備把這個放在科普館的展柜里，讓所有人都記得這段故事?！?/p>

打開盒子，里面是塊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上面刻著兩排字：“建筑是大地的年輪，而花是時光的指紋”——左邊是周明遠的筆跡，右邊是顧深父親的字跡，兩個名字緊緊挨在一起，仿佛從未分離。

“這是用當年鏡園的舊石頭刻的。”蘇院士的聲音有些哽咽，“顧工和周教授當年總說，等鏡園建好了，就立塊石碑，把所有為巖生花付出過的人的名字都刻上去。”

林晚星的目光落在石碑的角落，那里刻著朵小小的巖生花，花瓣上有個熟悉的缺口——正是她十歲時和顧深父親一起刻的那塊青石板上的圖案。原來有些印記，從來不會被時光磨滅，只會隨著歲月的沉淀，變得愈發清晰。

雪越下越大，科普館的玻璃穹頂漸漸積起一層白。顧深忽然牽起林晚星的手，往外面的雪地里跑?！案墒裁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