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楓是被手機持續不斷的提示音吵醒的。

凌晨五點半的天光剛漫過窗簾縫，他閉著眼在枕邊摸了半天，指尖終于觸到那片溫熱的玻璃。屏幕上跳動的藍光刺得他瞇起眼，第一條是銀行的扣款短信，黑體字在白色背景上格外清晰：「您尾號7351的儲蓄卡支出0.01元，當前余額3000.00元。」

「嗯？」林楓鼻腔里發出一聲模糊的疑問。這是他昨晚睡前訂的視頻會員自動續費，明明記得是15塊一個月，怎么變成一分錢了？他指尖在屏幕上胡亂劃了兩下，想把這擾人清夢的消息刪掉，卻失手點開了銀行APP。

首頁的余額數字赫然在目：3000.00元。小數點后兩位規規矩矩地跟著兩個零，像是在嘲笑他的困意。他打了個綿長的哈欠，眼角擠出生理性的淚水——大概是銀行系統抽風了，等天亮了自然會恢復正常。他把手機往床頭柜上一扔，腦袋剛沾到枕頭，又一陣急促的推送提示音炸了起來。

這次是外賣軟件的消息，紅色的角標在圖標右上角閃得扎眼。林楓不耐煩地抓過手機，想徹底關掉通知權限，卻被推送標題釘住了視線：「新店特惠！豪華炸雞桶僅售0.02元！手慢無！」

「搞什么噱頭……」他嘟囔著點開，以為又是那種需要湊滿減、疊優惠券的套路。可當首頁加載出來的瞬間，林楓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被子都被掀到了腳邊。

奶茶區的價格像瘋了一樣：珍珠奶茶0.005元，楊枝甘露0.008元，超大杯水果茶也才0.01元。往下劃，麻辣燙的標價更離譜——「0.01元自助，葷素不限」，連平時標價三位數的刺身拼盤，現在也乖乖寫著「0.03元/份」。

「這軟件被盜了？」林楓皺著眉退出程序，后臺殺掉進程，又重新點開。首頁的價格紋絲不動，甚至因為他的反復刷新，彈出了新的促銷彈窗：「恭喜您成為第888位發現物價彩蛋的用戶，領取0.001元無門檻紅包！」

他盯著那個「0.001元」的紅包，忽然聽見樓下傳來穿透力極強的叫賣聲。那是小區門口賣早點的王大爺，用他標志性的沙啞嗓門喊著，今天的音量比平時亮了至少三倍：「熱乎包子！剛出籠的肉包！0.001元一個！豆漿免費送啦——」

林楓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

他連拖鞋都顧不上穿，光著腳沖到窗邊，一把扯開厚重的窗簾。七月的晨光帶著夏末的熱氣涌進來，正好照在樓下那輛刷著藍白漆的早點車上。王大爺正站在車旁，手里舉著個鐵皮喇叭，重復著剛才的叫賣聲。車前排著蜿蜒的長隊，穿睡衣的大媽、戴眼鏡的上班族、甚至還有背著書包的學生，每個人手里都捏著手機或錢包，臉上是和他一樣的錯愕。

「給我來五個包子！」隊伍前排的西裝大叔遞過一張五塊紙幣，王大爺卻手忙腳亂地擺手，喇叭都差點掉在地上：「用不了用不了！找不開啊！您給個一分的就行！五個包子才0.005元！」

「一分錢？」林楓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褲子口袋，那里揣著他的錢包。他快步走回床邊坐下，把錢包掏出來攤在膝蓋上——三張百元紙幣，兩張五塊的，還有幾枚一塊、五毛的硬幣，加起來總共三百一十多塊。

昨天這些錢還只夠他付半個月的房租，現在按王大爺的包子價算，一張一百塊的紙幣能買十萬個包子，堆起來能塞滿他這間三十平米的出租屋。

手機在掌心突然震動起來，是公司的工作群，平時這個點只有保潔阿姨會發早安表情包，今天卻像炸開了鍋。

「你們快看外賣軟件！我沒睡醒還是它瘋了？」這是組里最愛摸魚的小張，后面跟著三個驚嘆號。

「何止外賣軟件！我剛看了眼超市APP，一卷衛生紙0.0005元，一袋大米0.02元！」

「你們看工資條了嗎？財務剛發的！這個月發了30元！夠買1500杯奶茶了！」

「完了完了！我昨晚剛網購了臺筆記本電腦，付了50元，現在看同款才賣0.5元！血虧49.5元啊！」

林楓滑動屏幕的手指有些發顫。他走到冰箱前，拉開門，昨晚剩下的半瓶可樂還放在冷藏室。瓶身上的價簽沒撕，是便利店的打印貼，上面用黑體字印著「3.5元」。現在再看這個數字，像個拙劣的笑話。

就在這時，敲門聲突然響了，篤篤篤的節奏很急促，還伴隨著對門李姐特有的大嗓門：「小林！醒了嗎？小林！」

林楓把錢包趕緊塞進枕頭下，又覺得不妥，抽出來塞進床頭柜的抽屜里，這才快步走到門邊。「李姐？怎么了？」

「借我點零錢唄！」門外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我手機里的錢都變成幾毛幾分了，剛才去買雞蛋，老板說一分錢能買一筐，我手里最小的是一塊的，他找不開啊！」

林楓深吸一口氣，拉開門。李姐穿著碎花睡衣，手里舉著一枚一塊錢的硬幣，硬幣邊緣被磨得發亮，在晨光里閃著詭異的光。她身后的樓道里傳來鄰居們的喧鬧聲，三樓的張叔在喊「我家有五毛的！誰要換？」，四樓的年輕情侶在拍著門問「有沒有一分的硬幣？我用一百的跟你換！」

「你看這事兒鬧的，」李姐把硬幣往他眼前湊了湊，「剛才下樓倒垃圾，看見王大爺賣包子就湊過去看了眼，結果發現物價全亂了！我家那口子說這是系統故障，可你看這隊排的——」她朝樓下努努嘴，「誰信啊！」

林楓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王大爺的早點車前已經排到了小區門口，甚至有人從隔壁小區跑過來，手里揮舞著零錢，生怕搶不到這「0.001元」的包子。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里還殘留著錢包里紙幣的溫度。三張百元鈔，平時是他省吃儉用攢下的生活費，現在卻像是揣著座移動金山。

「小林？你家有零錢嗎？一分兩分的都行！」李姐又追問了一句，眼里的期待幾乎要溢出來。

林楓剛要開口，樓下突然傳來一陣海嘯般的歡呼。他下意識地探頭往下看，只見便利店門口，一個穿黃色工裝的小伙子舉著一張十元紙幣，站在臺階上大喊：「老板！這張錢能買多少零食？我全要了！包圓了！」

便利店的卷簾門只拉開一半，老板探出頭來，手里舉著個計算器，手指在上面飛快地按著，然后沖那小伙子比了個夸張的手勢——雙手張開，比劃了個巨大的圓。周圍的人瞬間沸騰起來，像潮水一樣圍上去，吵吵嚷嚷地要分一杯羹。

「我的天……」李姐喃喃自語，「十塊錢……這得買多少東西啊……」

林楓的心跳莫名快了起來，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橫沖直撞。他回頭看了眼李姐期待的表情，又望向樓下沸騰的人群，忽然意識到——這場物價的驟降，好像不止是數字游戲那么簡單。它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已經蕩開了層層漣漪，而他就站在這漣漪的中心。

「有。」林楓轉身走回床頭柜，拉開抽屜，從錢包里抽出一張一塊錢的紙幣，遞到李姐手里。紙幣邊緣有些發皺，是他昨天買菜時找零收到的。

「太謝謝你了！」李姐接過錢，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手指反復摩挲著那張紙幣，像是在觸摸什么稀世珍寶，「等會兒我給你送筐雞蛋來！一筐！絕對不少！」

「不用不用，」林楓擺擺手，「一塊錢而已。」

「那哪行！」李姐已經轉身往樓下跑，聲音從樓梯間飄上來，「你等著啊！我這就去買！」

關上門，林楓靠在門板上，后背冰涼。他掏出手機，屏幕上的購物軟件還在瘋狂推送：「今日特價！電動車0.5元一輛！到店自提！」「市中心學區房一口價50元！全款優先！」「出國游0.3元/人，含往返機票！」

他的指尖懸在屏幕上方，忽然想起什么，點開了支付寶。花唄賬單靜靜地躺在那里，上個月買家電花了2356元，現在賬單金額顯示「2.356元」。按照新的物價，他甚至能用買一杯奶茶的錢還清這筆欠款。

正想著，手機頂部彈出一條新聞推送，紅色的標題在信息流里格外刺眼：「全國物價系統出現異常，央行緊急通知：暫停電子支付，恢復現金交易」。

林楓的手指頓在屏幕上。

現金？

他猛地想起剛才李姐說的話——她手里最小的錢是一塊的，而老板找不開。現在央行要求用現金交易，可誰手里有那么多「零錢」呢？一分、一毛、五毛的硬幣，這些平時被人隨手丟在抽屜角落的東西，現在突然成了硬通貨。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抽屜，那里躺著兩張百元鈔，還有幾枚硬幣。按照現在的購買力，這兩張紙幣足夠他買下隔壁那套兩居室，可如果沒有零錢，他連樓下的包子都買不了——總不能拿一百塊去買0.001元的包子，等著老板找給他99.999元吧？

窗外的喧鬧聲越來越大，隱約能聽見有人在喊「誰家有零錢？我用黃金換！」，還有汽車鳴笛的聲音，大概是有人想開車去更遠的地方找能交易的商店。

林楓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往下看。便利店門口的人群已經散去，剛才那個舉著十元紙幣的小伙子正指揮著幾個人往面包車里搬東西，零食、礦泉水、衛生紙……堆得像座小山。王大爺的早點車前排著更長的隊，有人舉著硬幣在吵架，大概是為了誰先付款。

陽光越來越烈，照在樓下的水泥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林楓忽然覺得，那兩張躺在抽屜里的百元鈔，變得像兩塊燒紅的烙鐵，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

他走到抽屜前，緩緩拉開。紙幣的邊角在晨光里泛著柔和的光澤，他伸出手，指尖即將觸到那些紙鈔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玻璃破碎的聲音，緊接著是女人的尖叫。

林楓猛地抬頭望向窗外。

便利店的玻璃門被人砸碎了，幾個年輕人正從里面往外搬東西，老板舉著掃帚在后面追，卻被混亂的人群絆倒在地。剛才還在歡呼的人們瞬間分成幾派，有人幫著老板攔人，有人趁機往自己包里塞零食，還有人舉著手機在拍攝，嘴里喊著「發了發了！這視頻肯定能火！」

混亂像投入熱油的火星，瞬間在小區里蔓延開來。

林楓的手指緊緊攥成拳頭，指甲陷進掌心。他看著抽屜里的百元鈔，突然明白——這場物價驟降帶來的，從來不是什么天降橫財，而是一場即將到來的風暴。

而他，正站在風暴的正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