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的清晨，陽光已經帶著灼人的溫度，透過老舊居民樓的窗欞，在宋疏的手腕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低頭看著那道淺粉色的疤痕——那是高三那年，沈岑如把她按在廁所瓷磚上時，碎掉的鏡子劃開的傷口。
“媽，我要遲到了。”宋疏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她站在玄關的穿衣鏡前，寬大的校服襯衫遮住了胳膊上更深的傷痕，領口的紐扣系到最上面一顆，幾乎要勒住呼吸。
鏡子里的女孩有張過分清秀的臉，細長的柳葉眉下，一雙本該盛滿星光的眼睛，此刻卻像蒙著層灰。19歲的年紀，本該是穿著碎花裙在陽光下奔跑的模樣，可她的衣柜里，只有洗得發白的長衣長褲。
“快把雞蛋帶上。”宋音澈從廚房走出來，手里拿著個油紙包，語氣聽不出情緒。她的頭發燙成時髦的波浪卷，身上還帶著昨晚打麻將的煙味，“吃好點，考個好成績?！?/p>
宋疏接過油紙包，指尖觸到母親微涼的指甲——那是常年涂指甲油的緣故。她知道，這句“關心”里藏著的是算計。如果她能考上好大學，宋音澈就能在麻將桌上多一個炫耀的資本，就像當年哥哥宋嶼考上狀元時那樣。
“知道了?！彼D身拉開門，沒有回頭。
樓道里彌漫著鄰居家煎油條的香味，混雜著垃圾桶散發的酸腐氣息。宋疏一步步走下樓，每級臺階都被歲月磨得發亮，像她心里那些反復被觸碰的傷口。
樓下的空地上，賀梓杭正跨坐在一輛青色電動車上，校服外套隨意地搭在車把上。少年聽到腳步聲，猛地抬起頭，原本蹙著的眉頭瞬間舒展開，眼尾彎成好看的弧度：“宋姐，我就說你肯定沒走呢！”
他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額前的碎發下，那雙明亮的眼睛像盛著夏日的陽光。宋疏看著他，心里某個角落忽然軟了一下。從小學到高中，這個總跟在她身后叫“宋姐”的男孩，是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
“少說兩句，快走?！彼问枳想妱榆嚭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什么叫少說啊？”賀梓杭扭頭看她，一臉傲嬌，“要不是我昨天翻墻去你家樓下喊你，你今天怕是要睡過頭。還不謝謝我？”
宋疏沒接話。她怎么會忘？昨天晚上，宋音澈又在麻將桌上輸了錢，回來就對著她摔東西，罵她是“喪門星”，說要不是她“惹了麻煩”，自己怎么會手氣這么差。她鎖在房間里，聽著門外的咒罵聲，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著。
“其實……”賀梓杭的聲音低了下去，電動車穿過狹窄的巷弄，車輪碾過石子路，發出“咯噔”的聲響，“我知道你高三沒怎么學。但沒關系，能考多少是多少，大不了……大不了我跟你去同一所?？??！?/p>
宋疏的手指猛地攥緊了衣角。她想起高三那年的教室，她總是坐在最后一排，桌子上堆著高高的書本，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沈岑如她們會趁老師不注意，把寫著“賤人”的紙條塞進她的抽屜；那個姓王的數學老師，總在晚自習時借口講題，故意碰她的手背。
她告訴過宋音澈，可得到的只有一句“你別惹事”。她想告訴賀梓杭，卻看到他每次來學校，眼眶都是紅的——后來她才知道，賀梓杭為了幫她討公道，被沈岑如的表哥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頓。
“我去不去考，其實都一樣。”宋疏看著賀梓杭的背影，他的肩膀很窄，卻總想著為她遮風擋雨，“反正……”
“沒有反正！”賀梓杭猛地剎車，電動車在柏油路上滑出半米遠。他轉過頭，眼睛紅得像兔子，“宋姐，你明明可以的！你中考可是全市前十，要不是……要不是那些人……”
他沒說下去，但宋疏懂。她本該有不一樣的人生。
“走吧，要遲到了?！彼问璞荛_他的目光，重新抓住車后座的扶手。
賀梓杭咬了咬下唇，沒再說話，只是把電動車開得更快了。風迎面吹來，帶著少年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宋疏忽然想起初中時，他也是這樣載著她，穿過長長的街道去買冰棍。那時候她的手腕上還沒有疤，眼睛里還有光。
考場設在市一中的教學樓，門口擠滿了考生和家長。宋疏跟著人流走進考場，金屬探測器在她身上掃過，發出輕微的“嘀”聲——是她脖子上掛著的那枚骨戒。
“這個要摘下來。”監考老師指了指她的領口。
宋疏猶豫了一下，把骨戒從脖子上解下來，小心翼翼地放進筆袋。這是哥哥宋嶼留給她的唯一遺物，用他戴了多年的銀戒重新熔鑄而成，內側刻著個小小的“疏”字。哥哥去世那天，警察在他緊握的手心里發現了這枚戒指。
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時，教室里已經坐滿了人。空調嗡嗡地運轉著，吹散了窗外的熱浪，卻吹不散宋疏心里的沉悶。她看著周圍的考生，有的在閉目養神，有的在翻看復習資料，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對未來的期待。
只有她，像個誤入的過客。
“宋疏。”
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在腦海里響起，宋疏猛地一驚，差點碰倒桌上的水杯。
“你是誰？”她在心里默念，警惕地環顧四周。
“我是0710系統。”那個聲音帶著機械的平穩，“檢測到你存在強烈的負面情緒，需要幫助嗎？”
宋疏愣住了。她想起班里同學討論過的科幻小說，說未來會有機器人來拯救人類。可這種事，怎么會發生在她身上？
“幫助我什么？”
“我可以幫你通過這場考試，修復你身體的傷口，甚至……”系統頓了頓，“幫你擺脫現在的困境?！?/p>
宋疏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那道淺粉色的疤痕在空調的冷風中微微泛白。肉體的傷口或許可以修復，可心里的呢？那些深夜里的哭泣，那些被撕碎的試卷，那些冷眼旁觀的目光，早就在她心上刻滿了溝壑。
“謝謝你，不過不用了?！彼p輕說。
“為什么？”系統的聲音里似乎多了一絲困惑，“你的人生本不該是這樣的?！?/p>
“或許吧。”宋疏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很輕，“但我已經習慣了。就像這枚戒指，就算磨得再亮，也回不到最初的樣子了?！彼D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種超乎年齡的疲憊，“其實我有時候會想，是不是上輩子犯了什么錯，這輩子才要受這些苦。不過現在也想通了，就這樣吧，挺平淡的。”
至少，不會更糟了。
“你在撒謊。”系統的聲音突然變得銳利，“你的手指在發抖，你在筆袋上劃了三次‘不甘心’。”
宋疏的動作猛地一頓。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果然，指尖在筆袋的布料上留下了淺淺的痕跡。
“你不甘心的?！毕到y繼續說，“你剛才看賀梓杭的眼神，你摸那枚戒指的動作，都在說你不甘心?！?/p>
宋疏閉上眼，腦海里像放電影一樣閃過那些畫面
是啊，她不甘心。
憑什么那些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活著，而她卻要困在這些傷痕里，連陽光都不敢見？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系統的聲音突然變得溫和，“我可以幫你回到過去?；氐侥切┦虑檫€沒發生的時候。”
宋疏的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氐竭^去？回到哥哥還在的時候？回到她還沒被霸凌的時候？回到……一切都還來得及的時候？
她的手指漸漸蜷起，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疼痛讓她保持清醒。可是，萬一回去了還是一樣呢？萬一她還是沒有勇氣反抗呢？萬一……她再次失去一切呢？
“還有一分鐘?！毕到y的聲音帶著催促，“考試鈴聲響起時，就再也沒有機會了?！?/p>
教室里的時鐘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敲在宋疏的心上。她看到窗外的陽光穿過樹葉，在試卷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極了哥哥去世那天，靈堂上搖曳的燭火。
“5……”
系統開始倒計時，機械的聲音在腦海里回蕩。
“4……”
宋疏想起賀梓杭紅著眼睛說“宋姐，你明明可以的”。
“3……”
她想起哥哥臨走前，揉著她的頭發說“小疏要好好長大”。
“2……”
她想起自己無數個深夜里，對著天花板無聲地吶喊：“如果能重來一次……”
“我要回去！”
在倒計時數到“1”的前一秒，宋疏猛地睜開眼，聲音在空曠的腦海里回蕩，帶著從未有過的堅定：“我要回到過去！回到所有事情還沒發生的時候！”
話音剛落，刺耳的考試鈴聲驟然響起，尖銳地劃破了考場的寧靜。宋疏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眼前的一切開始扭曲、模糊——監考老師的臉，周圍考生的身影，窗外的陽光……都像被投入水中的墨滴，漸漸暈開。
她的眼皮越來越沉，最后映入眼簾的，是筆袋里那枚骨戒反射的微光。
再次睜開眼時，宋疏發現自己躺在熟悉的房間里。
墻上貼著初中時最喜歡的樂隊海報，書桌上堆著還沒做完的中考模擬卷，窗簾縫隙里透進來的陽光，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這不是她高三時被宋音澈搶走的臥室嗎？
她猛地坐起身，抓起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亮起，顯示著日期——2019年8月31日。
距離哥哥宋嶼去世，還有整整一年。
距離她被沈岑如霸凌，還有三個月。
距離那個姓王的老師出現在她的生命里，還有半年。
她真的……回來了。
宋疏掀開被子跳下床，沖到穿衣鏡前。鏡子里的女孩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皮膚白皙，手臂上沒有那些猙獰的疤痕，手腕光滑得像從未受過傷。最重要的是，那雙眼睛里沒有了灰蒙，像被雨水洗過的天空，清亮得驚人。
“謝謝你，0710。”她對著空氣輕聲說，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
“這是我的使命，宋疏小姐。”系統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不過，你的麻煩好像來了。”
話音剛落，敲門聲就響了起來，伴隨著宋音澈略顯夸張的溫柔語氣：“疏疏寶貝，快起床啦～今天要去新學校報道，可不能遲到哦～”
宋疏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她記得這個聲音。這是宋音澈在她中考考了全市前十后，才會有的“溫柔”。這種溫柔像裹著糖衣的毒藥，甜膩的外表下，是赤裸裸的利用。
“知道了?！彼问枭钗豢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她打開衣柜，從最底層翻出一件短袖校服——那是她初中時最喜歡的一件，后來被沈岑如潑了墨水，再也洗不干凈。
現在，它還嶄新得像剛買的一樣。
“疏疏寶貝，快點呀！”宋音澈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不耐煩，“媽都給你煮好雞蛋了，還是你最喜歡的茶葉蛋！”
宋疏換好衣服，走到書桌前，指尖拂過那本攤開的中考志愿表。第一志愿那一欄，填著“市貴族高中”，旁邊還畫著個小小的笑臉——那是她當初親手畫的。
那時候她還天真地以為，能去那所傳說中設施齊全、師資雄厚的學校，是多么幸運的事。她不知道，那扇華麗的大門背后，藏著怎樣骯臟的惡意。
“我不打算去貴族高中了?！彼问鑼χR子里的自己說，眼神堅定，“我要換個學校?！?/p>
她想起賀梓杭昨天在電動車上說的話：“宋姐，我爸媽想讓我去清念中學，聽說那里管得嚴，升學率也高?！?/p>
清念中學。那是一所普通高中，離她家不遠，賀梓杭要去的地方。上輩子她從來沒考慮過那里，覺得它太普通，配不上自己全市前十的成績。
可現在她明白了，真正的“好”學校，不是有多么華麗的設施，而是有干凈的環境，有值得信賴的朋友，有可以安心學習的氛圍。
“疏疏寶貝，你磨磨蹭蹭在干什么呢？”宋音澈的聲音越來越近，帶著掩飾不住的急切，“快點出來吃早飯，不然真的要遲到了！你可是要去貴族高中的人，第一天就遲到，像什么樣子！”
宋疏走到門邊，猛地拉開門。
門口的宋音澈穿著一身鮮艷的連衣裙，頭發燙得一絲不茍，臉上堆著刻意的笑容?？吹剿问枭砩系某踔行７?，她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你穿這個干什么？媽不是給你買了新裙子嗎？去貴族高中報道，要穿得漂亮點！”
“我不去貴族高中了?！彼问杩粗难劬Γ蛔忠痪涞卣f，“我要去清念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