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的指尖劃過鬢角時,電梯鏡面像面過于誠實的高清相機,把她眼下那日漸松弛的眼袋照得無所遁形。燈光是冷白色的,帶著商場特有的精致感,卻偏要將她額前那幾縷不服帖的碎發(fā)映射得根根分明——那是上周用三十塊錢的淘寶軟化膏自己折騰的結(jié)果,此刻正倔強地卷成奇怪的弧度,像她此刻亂糟糟的心緒。
她躲開鏡面里不想面對的自己,視線投射到觀光電梯下,一樓柜臺迪奧的烈焰藍金在射燈下泛著綢緞般的光,雅詩蘭黛的小棕瓶擺成整齊的方陣,連柜姐臉上的粉底都細膩得像剝了殼的雞蛋。那些曾是她日常寵幸的牌子,如今隔著一層玻璃,正與緩緩上升的電梯一起離她越來越遠。
“叮”的一聲,電梯在六樓停下,鏡面里的人影晃了晃。然小呼深吸一口氣,把那些冒頭的酸澀壓了下去。她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可指尖觸到那撮毛躁的沙發(fā)發(fā)尾時,還是忍不住苦笑。原來美真的是需要喂養(yǎng)的,用昂貴的精華液、專業(yè)的護理、不用為五斗米折腰的從容……而這些,都毀在了老公生意失敗的巨大陰影里。
走出電梯時,她下意識地攏了攏頭發(fā),好像這樣就能遮住那些暴露窘迫的細節(jié)。身后的電梯鏡面緩緩合攏,將那個帶著憔悴與不甘的倒影,鎖進了一片冰冷的光亮里。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兩下,她低頭點開屏幕,是表妹發(fā)來的餐廳截圖。大眾點評截圖的店名和地址上還印著“人均171元”的字樣。然小呼的拇指在屏幕上頓了頓,171這個數(shù)字在視網(wǎng)膜上燒出個洞。她記得昨天晚上,媽媽在超市場勸小兒子不要買9塊一斤的葡萄改10元6個的打折火龍果。而表妹隨手一頓飯,就抵得上全家七天的煙火氣。
指尖劃過屏幕上妹妹發(fā)來的笑臉表情,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時候她和妹妹常去那家日料店,壽喜燒鍋里的和牛卷著蛋液,蘸著無菌蛋滑進嘴里時,從沒想過一盤刺身的價格能讓現(xiàn)在的自己心驚肉跳。然小呼把手機屏幕按暗,映出自己眼下更深的青黑。原來現(xiàn)在的日子,已經(jīng)跌得那么深了。
餐廳暖黃的燈光漫過走廊時,林然在拐角處停了兩秒。深吸一口氣,再抬眼時,臉上已堆起恰到好處的笑意。
“hi。”她走到靠窗的桌前,拉開椅子的動作刻意放得輕快,目光掠過表妹梳得順滑光亮的烏發(fā)。那頭發(fā)黑得像浸過墨的綢緞,從發(fā)根到發(fā)尾都透著健康的光澤,垂在肩頭時帶著自然的弧度,連陽光落在發(fā)梢的影子都顯得服帖。林然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頭發(fā),指尖穿過發(fā)絲時能感覺到那些粗糙的毛鱗片,心里泛起一陣苦澀——表妹從前也是和她一樣的沙發(fā),如今能變成這樣柔順的黑長直,可不都是金錢的魅力么?定期的護理、昂貴的發(fā)膜、專業(yè)的修剪,哪一樣是她現(xiàn)在能負擔得起的。
表妹正低頭用叉子戳著盤子里的番茄,陽光斜斜地打在她鼻尖上,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聽見林然說話,她猛地抬頭,眼睛瞪得圓圓的,像受驚的小鹿,沒兩秒又慌忙垂下眼簾,手指在桌布的花紋上無意識地劃著圈。嘴角笑著說:“來拉,看看要吃什么”
這副模樣和十年前在大學食堂初見時幾乎沒差。那時候林然剛跳槽進外企,穿著掐腰的西裝套裙,坐在表妹對面聽她講追星的趣事,聽著聽著就故意把目光釘在她臉上,看她講著講著突然卡殼,耳根紅得像熟透的櫻桃,最后聲音越來越低,她才笑嘻嘻的幫她扯開話題解圍。“
林然端起水杯的手頓了頓,杯壁的涼意透過指尖漫上來。現(xiàn)在表妹的羞怯還是原樣,只是她再也提不起逗弄的興致了。從前覺得這副青澀模樣有趣,像顆沒被陽光曬透的青杏,如今再看,倒像是隔著層毛玻璃看過去的舊時光——那時候她也有底氣笑別人的天真,因為自己正站在生活的順境里,渾身帶著沒被打磨過的銳氣。
“這家的羅宋湯據(jù)說不錯,你要不要試試?“表妹把菜單往她這邊推了推,指尖碰到紙面時輕輕縮了一下,像是怕碰疼了什么似的。
林然看著她低垂的眼睫,忽然想起上周在菜市場,賣菜阿姨把爛掉的菜葉狠狠拽下來扔進垃圾桶,說“過日子就得精打細算“。而眼前的表妹,連遞菜單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仿佛生活從來沒教過她什么是爭搶,什么是妥協(xié)。
“好啊。“她接過菜單時,指腹蹭到表妹的手背,那皮膚細膩得像剛剝殼的荔枝。林然迅速收回手,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蟄了一下。
原來真的有人可以永遠停留在某個階段。不用在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時用酒精麻醉自己,不用在被債主追得無處躲藏時算計著汽車加油加滿還是加一半。長不大的女孩都是被生活捧在掌心里的,她們的世界里沒有“不得不“,自然也不需要急著長大。
表妹還在小聲念叨著最近跟朋友去BJ看五月天演唱會的趣事,聲音軟軟糯糯的。林然嗯啊地應(yīng)著,目光落在窗外。樓下車水馬龍,每個人都在往前趕,只有有些人,被允許慢慢走。
服務(wù)員端來羅宋湯時,白瓷碗沿凝著細密的水珠。然小呼舀起一勺送進嘴里,酸甜的番茄味裹著牛肉的醇厚漫開,卻沒抵過喉嚨口那點發(fā)緊的澀。她瞥見表妹用銀匙輕輕攪著湯里的洋蔥,瓷勺碰碗沿發(fā)出清脆的響,像在敲打著某種她早已遺失的韻律。
“你還記得嗎?大學時我們在小吃街喝的速溶羅宋湯,三塊錢一杯,你總說像涮鍋水。”林然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沙啞。
表妹抬頭時眼睛亮了亮:“當然記得!后來你領(lǐng)我去吃那家俄式餐廳,說要讓我嘗嘗正經(jīng)的味道。”她笑著抿了口湯,“不過現(xiàn)在想想,速溶的好像也沒那么難喝。”
林然垂下眼睫。那家俄式餐廳的奶油烤雜拌要五十八塊,當時她眼都不眨就點了兩份。如今她算著這碗羅宋湯的價格,夠買三斤五花肉燉蘿卜,能讓全家吃兩頓。
表妹忽然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小盒子:“對了,給你帶的禮物。”是支YSL的小金條,正紅色號在暖光下泛著張揚的光。林然的手指在盒蓋上頓了頓,這顏色她曾經(jīng)有過一支,在老公公司風雨飄搖的日子里,他們總是忍不住的爭吵,有一次被她摔在地上踩成了扭曲的銀箔。
“太貴重了。”她把盒子推回去,指節(jié)泛白。
“不貴的,我生日時朋友送的,色號不適合我。”表妹又把盒子塞過來,指尖帶著執(zhí)拗的溫度,“你從前總說這支紅得最提氣色。”
林然的喉口緊了緊。從前她確實說過。那時她的梳妝臺抽屜里,口紅按色號排得像列隊的士兵,如今只剩下支快用完的豆沙色,還是以為送的小樣。服務(wù)員端來壽喜燒時,和牛在鍋里滋滋作響。表妹撈起一片裹滿蛋液,小心翼翼地放進林然碗里:“快吃呀,涼了就不好吃了。”
蛋清滑過舌尖的瞬間,然小呼忽然想起上周在菜市場,兒子盯著別家孩子手里的烤腸直咽口水,她攥著兜里僅有的五塊錢,拉著他快步走過燒烤攤,說回家媽媽給你煎雞蛋。
“最近……還好嗎?”表妹的聲音怯生生的,像怕驚擾了什么。
林然咽下嘴里的肉,笑得有些僵硬:“挺好的,慢慢總會好起來的。”這話她對自己說過無數(shù)遍,每次說都覺得底氣又少了一分。
窗外的天漸漸暗下來,霓虹燈次第亮起。表妹說起下個月要去日本看櫻花,護照攤在桌上,嶄新的內(nèi)頁還沒蓋過戳。林然看著那抹鮮亮的紅,想起自己那本被壓在箱底的護照,最后一頁還停留在三年前的馬爾代夫,照片上的她穿著花裙子,笑起來眼角沒有如今這些細密的紋路。
買單時林然搶著掏手機,卻被表妹按住手腕。小姑娘的力氣不大,掌心的溫度卻燙得她心慌。“我來我來,說好我請你的。”表妹掃碼時動作輕快,像在做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走出餐廳時晚風正好,表妹的長發(fā)被吹得輕輕揚起。林然攏了攏自己毛躁的發(fā)尾,忽然聽見表妹說:“姐,我媽說……要是你們需要幫忙,隨時跟我說。”
林然腳步一頓,轉(zhuǎn)過身時看見表妹眼里的真誠,像蒙著層水霧的玻璃。她忽然笑了,抬手揉了揉表妹的頭發(fā),像從前無數(shù)次做過的那樣:“傻丫頭,我們好著呢。”
目送表妹蹦蹦跳跳地鉆進出租車,林然站在原地捏緊了那個口紅盒子。晚風掀起她的衣角,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催繳電費的短信。她抬頭望向夜空,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只有幾顆星星亮得固執(zhí)。
路過地鐵站旁的便利店時,林然進去買了瓶礦泉水。擰開瓶蓋的瞬間,她看見玻璃門上自己的倒影,眼下的青黑依然醒目,可不知為何,心里那點尖銳的澀,好像被晚風悄悄吹軟了些。
她從包里摸出那支小金條,旋開蓋子對著玻璃門試了試色。正紅色在蒼白的唇上洇開,像雪地里開出的花。然小呼對著倒影扯了扯嘴角,原來有些東西,就算蒙塵太久,亮起來時還是能晃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