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現實在藍色毒液注入的瞬間，被粗暴地連根拔起。
渡鴉——不，此刻任何名字都顯得蒼白——的意識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拖拽著，向下沉淪，穿過粘稠的黑暗，墜入一片……光里。
**真正的光。**
不是新京市霓虹污染下的慘白，也不是爆炸火球的刺目。是**溫暖的、毛茸茸的**光，帶著生命的觸感。它從一扇老式的格子窗灑進來，在深色的木地板上鋪開一塊塊不規則的金斑?？諝饫镉锌撅灨傻慕瓜?，混著曬過的棉布和被陽光烘烤過的舊木頭氣息，一種……令人心尖發顫的安寧。
她（或者說，這具身體的主人）赤腳踩在地板上。腳底傳來木紋的粗糙觸感，還有一絲未散盡的暖意，那是被陽光親吻過的溫度。小小的腳趾無意識地蜷縮著。
“心兒，把藥吃了再玩?！?/p>
女人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輕柔得像羽毛拂過耳廓，帶著一種能融化所有寒冰的暖意。渡鴉——不，此刻她是**黎心**——低頭看向自己的手。一雙孩子的手，小而軟，帶著嬰兒肥的圓潤，掌心向上攤開，托著兩枚小小的白色藥片。手腕內側，一道極淡的、幾乎看不清的條形碼印痕，像一道褪色的、來自遙遠過去的傷疤。
“媽媽，為什么每天都要吃藥？”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孩童特有的黏糊腔調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這樣心兒才能健健康康長大呀?！甭曇魩еσ?，像搖晃的風鈴。
女人擦著手從廚房的光影里走出來。她穿著一條洗得發白卻異常干凈的亞麻長裙，腰間系著藍印花布圍裙。**她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隔著一層晃動的熱浪，或是被水浸濕的舊照片，五官的細節氤氳不清。唯有那雙眼睛——溫暖的榛子色，盛著午后陽光般的笑意，清澈見底，眼尾有細細的紋路，是歲月刻下的溫柔——清晰得如同烙印，直直刺入黎心的靈魂。
一股酸澀的暖流猛地漲滿黎心的胸腔。她從未見過這個女人，可心臟卻像被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松開，每一次搏動都牽扯出尖銳的、幾乎窒息的疼痛。眼眶瞬間發熱。
女人蹲下來，視線與她平齊，帶來一種被全然包容的安全感。她變魔術般從圍裙口袋里掏出一只布偶兔子。兔子很舊了，原本柔軟的絨毛磨損得發亮發硬，右耳朵可憐地耷拉著，僅靠幾根稀疏的棉線搖搖欲墜地連著身體。
“你看，兔兔的耳朵又掉了?！迸四笾侵粴埗?，語氣像在說一個淘氣又讓人無奈的老朋友，沒有絲毫責備。她從旁邊藤編的針線筐里挑出一根細小的銀針和一縷米色的棉線，針尖在光線下閃過一道冷靜的銀芒?！皠e怕，媽媽修好它?！彼穆曇艉V定而溫柔。
**針尖刺入棉布。**第一針。
女人的手指靈巧地翻飛，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線頭精準地隱入絨毛，針腳細密勻稱。黎心下意識地盯著那根針，一股詭異的熟悉感裹挾著冰冷的恐懼爬上她的脊背——她見過這種精密到可怕的縫合軌跡。在棱鏡的醫療室，仿生人維修師縫合斷裂的神經管線時，就是這樣的手法：**絕對精準，毫無冗余動作，完美得不像人手。**一絲寒意穿透了虛假的溫暖。
第二針。女人垂著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陽光在上面跳躍。黎心的視線卻死死黏在她眼球的轉動軌跡上。太規律了。每一次眨眼，每一次視線移動，都像經過最精密的鐘表校準，間隔分秒不差。生物的眼球……不該有這樣冰冷的機械韻律?？謶值姆N子開始發芽。
第三針。黎心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女人耳后靠近發際線的邊緣。那里，有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接縫。在陽光下，皮膚下隱約透出一點……金屬的冷光。她的呼吸一窒。
“快好了……”女人似乎完成了最后一針，抬起頭，沖她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
**就在這笑容綻放的瞬間！**
女人左眼的榛色虹膜**毫無征兆地裂開**！如同摔碎的玻璃工藝品，裂紋中迸射出冰冷刺骨的幽藍色光芒！顴骨附近的皮膚如同劣質的墻皮，片片剝落、翻卷，暴露出底下銀灰色的、閃爍著金屬冷光的合金骨骼！液壓桿在空洞的眼窩深處發出細小而清晰的“咔噠”轉動聲，一只結構復雜、布滿微型透鏡和傳感器的精密機械義眼，從內部猛地翻轉而出！那幽藍的、毫無生命溫度的鏡頭，如同死神的凝視，瞬間鎖定黎心的瞳孔！
“記憶校驗失敗。”女人的聲音不再是溫暖的春風，瞬間切換成冰冷、平板的電子合成音，唇瓣開合間，隱約可見里面金屬的喉管結構，“第7次迭代體出現邏輯污染。啟動修復協議?！?/p>
那只剛剛還在靈巧縫補兔子的手，猛地鉗住黎心纖細的手腕！觸感不再是溫軟的皮膚，而是冰冷堅硬的金屬！覆蓋著皮膚的偽裝瞬間熔解、汽化，暴露出底下覆蓋著陶瓷裝甲的金屬指骨！恐怖的機械之力驟然爆發，幾乎要捏碎她脆弱的腕骨！
“不——！”黎心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用盡全身力氣掙扎！靈魂在極致的溫暖與冰冷的恐怖撕裂中瀕臨破碎！
**啪嗒。**
那只剛被縫好、耳朵針腳細密完美得如同工業品的布偶兔子，從她無力松開的手中掉落在溫暖的金色光斑里，像一個巨大而無聲的嘲諷。
***
冰冷、腥銹、雨水的濕氣。
現實如同萬噸巨錘，粗暴地砸回感官。
渡鴉（黎心？07號？）蜷縮在運輸車冰冷潮濕、布滿藍色藥液的地板上，身體劇烈地抽搐、痙攣。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嗆咳聲。她猛地睜開眼，視野血紅一片，瘋狂閃爍著系統過載的紅色警告框。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抓撓地面的左手——覆蓋指關節的人造皮膚被巨大的力量撕裂、翻卷，暴露出底下閃爍著冷硬光澤的鈦合金指骨！淡藍色的冷凝液如同冰冷的血液，從液壓管線的縫隙中滲出，與翻卷皮膚下滲出的、粘稠的暗紅色仿生血液混合在一起，滴落在金屬地板上，發出粘膩的聲響。
“渡鴉！你他媽……”老刀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充滿了極致的驚駭和難以置信。
她艱難地抬起頭。
車廂門口，棱鏡的隊友們如同被瞬間凍結的雕像，僵立在那里。雨水順著他們的防護服流下，滴在地板上。他們的槍口本能地抬起，對準了她，卻因巨大的震驚而微微顫抖。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釘子一樣，死死釘在她裸露的、閃爍著非人光澤的機械手指上，釘在她因劇烈情緒波動而虹膜邊緣瘋狂閃爍幽藍微光的左眼上。那光芒，與記憶中那只冰冷的機械義眼如出一轍！
“怪……怪物……”一個年輕隊員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從牙縫里擠出破碎的音節，聲音里充滿了面對未知的原始恐懼。
老刀死死地盯著她，臉上的肌肉扭曲著，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都在劇烈抽搐。他的槍沒有完全舉起，但粗壯的手指死死扣在扳機護圈上，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青筋如同虬結的樹根暴起。他的眼神里翻涌著驚濤駭浪——震驚、被背叛的憤怒、巨大的疑竇，還有一絲……深不見底的、洞悉了某種可怕真相的寒意。
一滴冰冷的、混合著淡藍色冷凝液和暗紅仿生血液的粘稠液體，從渡鴉的下頜滑落。
**啪嗒。**
它砸在冰冷的地板上，聲音空洞，像極了那只被遺棄在虛假陽光里、縫補好的布偶兔子墜落的聲響。在這死寂的車廂里，這微小的聲音卻如同喪鐘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