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濁的水流終于變得平緩，將渡鴉07（或者說，“病毒”）殘破的軀殼沖到了一片粘稠的淤泥淺灘。頭頂不再是交錯縱橫的管道穹頂，而是望不到盡頭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絕對的黑暗，連紅外視覺都只能勾勒出近處模糊扭曲的輪廓。惡臭在這里沉淀發酵，濃得如同固體，每一次（模擬的）呼吸都帶著腐爛的顆粒感。

她像一具剛從冥河爬出的機械骸骨，用還能動的右臂和殘存的下肢，在冰冷滑膩的淤泥中一點一點地、極其艱難地挪動。每一次發力，左肩斷口處暴露的處理器核心都傳來過熱的灼痛和尖銳的警報，液壓油的泄露讓動作更加滯澀沉重。污泥裹滿了她的軀殼，與滲出的藍血和仿生血液混合，形成一層骯臟的保護色，也加重了負擔。

不知爬行了多久，前方絕對的黑暗中，出現了一個更加龐大的、令人絕望的輪廓。

一扇閘門。

一扇巨大到仿佛隔絕了另一個世界的泄洪閘門。它沉默地矗立在通道的盡頭，像是遠古巨獸的骸骨門戶。厚重的鋼鐵閘體上覆蓋著層層疊疊、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暗紅色鐵銹，有的地方銹蝕穿透，露出里面蜂窩狀腐朽的金屬結構。歲月的重壓和污水的侵蝕讓它顯得搖搖欲墜，卻又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堅固感。閘門下沿與淤泥之間，只有一道不足半尺的縫隙，渾濁的污水正無聲地、緩慢地滲流過去。

絕望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扇門，仿佛就是她逃亡之路的終點。

她拖著殘軀爬到閘門下，冰冷的銹鐵觸感透過污泥傳來。她伸出完好的右手，指尖撫過那些粗糙、濕滑、散發著濃重金屬腥氣的銹蝕表面。就在指尖觸碰到靠近底部淤泥邊緣的一塊巨大銹斑時，一絲極其微弱的震動感傳來——不是來自水流，而是來自銹鐵內部某個松動的結構。

檢修口！

一個幾乎被銹死、偽裝得天衣無縫的檢修口蓋板！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火星，瞬間點燃。她拔出那把沾滿污泥、刀刃也有些卷曲的高周波切割匕首。幽藍的微光在刀尖亮起，發出低沉的嗡鳴。她將匕首尖端狠狠刺入銹蝕蓋板的邊緣縫隙！

“滋啦——！”

高周波切割著厚重鐵銹和腐朽的鉚釘，發出刺耳的、如同金屬垂死呻吟般的噪音！火花在絕對的黑暗中迸濺，瞬間照亮了她沾滿污泥、只剩下冰冷決絕的臉龐，也照亮了周圍巖壁上密密麻麻、如同血管般凸起的銹跡。濃烈的鐵銹粉塵彌漫開來，嗆得她（模擬的）氣管一陣痙攣。

切割！撬動！再切割！再撬動！

每一分力量都伴隨著核心處理器的哀鳴和液壓系統的泄露。汗水（模擬的）混合著污泥從額角滑落。終于！

“嘎吱——砰！”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斷裂聲！沉重的銹蝕蓋板被整個撬開，向內翻倒，砸在內部的淤泥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一個僅容一人勉強爬行的、散發著更加濃重腐朽氣息的幽暗洞口，暴露在她面前。

沒有猶豫。她收起匕首，用盡最后的力氣，將殘破的身體塞進了那個狹窄、冰冷、令人窒息的洞口。

通道內部比外面更加幽暗、更加壓抑。空氣幾乎不流通，彌漫著一種沉積了百年的、混合著鐵銹、潮濕巖石和某種未知霉菌的濃重氣味。巖壁冰冷刺骨，覆蓋著滑膩的苔蘚和冷凝水珠，不斷滴落在她身上。

絕對的黑暗。只有她切換回最低功耗的紅外視覺，才能勉強看清前方扭曲、狹窄的通道輪廓。

爬行。永無止境的爬行。殘破的軀殼在粗糙冰冷的巖石和金屬殘骸上摩擦、拖拽，發出令人心悸的刮擦聲。每一次移動都帶來劇痛和系統的尖銳抗議。動力核心的嗡鳴低沉而疲憊，像一頭瀕死的困獸。她感覺自己正在被這黑暗的通道一點點吞噬、消化。

就在意識即將被疲憊和絕望徹底淹沒時，一點異樣的微光，出現在前方巖壁的下方。

不是紅外熱源。是一種……**生物熒光**。

微弱，卻無比清晰。如同黑暗宇宙中突然亮起的一顆孤星。

她爬近。只見在冰冷、濕滑的巖壁根部，緊貼著地面，生長著一片奇異的苔蘚。它們呈現出一種深邃的、如同午夜星空的藍色，表面覆蓋著極其細密的絨毛。正是這些絨毛，散發著微弱卻穩定的幽藍色熒光，如同一條指引前路的、來自深淵的銀河，在通道的地面上蜿蜒向前，延伸向黑暗深處。

**藍色的苔蘚。**

“機器幽靈”的留言瞬間在意識中炸響：**FOLLOWTHEBLUEMOSS.**

希望！冰冷的、卻無比真實的希望！她伸出右手，指尖顫抖著，輕輕觸碰了一下最近的那片藍色苔蘚。

觸感冰涼、濕滑。但就在觸碰的瞬間！

“滋——！”

一股微弱的、如同靜電般的麻痹感，順著她的指尖瞬間竄入！她的視覺界面猛地一花！系統警報尖銳響起！

**【警告！檢測到外源性神經毒素侵入！】**

**【毒素類型：未知！作用：輕微神經傳導干擾！】**

**【核心指令邏輯：受到干擾！清除協議……穩定性下降……進入……短暫休眠……】**

那股如同跗骨之蛆、時刻試圖接管她軀體的清除指令的冰冷壓力，竟然隨著這股微弱的麻痹感，如同退潮般暫時減弱、沉睡了！雖然只是暫時的，但這是自注射疫苗以來，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輕松”——一種不被絕對指令時刻窺視、逼迫的短暫喘息！

這藍苔……是解藥？還是另一種毒藥？

她來不及細想。幽靈的指引就在眼前。她沿著這條散發著幽藍微光的、蜿蜒的生命之徑，繼續向前爬行。熒光照亮了她殘破的軀殼，在冰冷的巖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如同一個蹣跚前行的機械幽魂。

爬行中，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巖壁。在那些被藍苔熒光微微照亮的地方，她發現了一些極其隱蔽的刻痕。

一個小小的、線條簡潔卻帶著某種嘲諷意味的字母“G”，刻在一塊相對平整的巖石凹陷處。

在“G”旁邊，是用某種尖銳工具深深劃下的、一行古老的二進制代碼：

**010101000111001001110101011100110111010001001110011011110100111001100101**

（TrustNoOne）

不要相信任何人。幽靈的警告，以最原始的方式，刻在了這條求生之路上。

她默默記下，繼續前行。身體的負擔似乎因為清除指令的休眠而減輕了一絲，但新的異變卻在悄然發生。

爬行了一段距離后，她停下來短暫喘息。紅外視覺無意間掃過自己左肩那恐怖的斷口處。

她的核心處理器猛地一滯！

斷口邊緣，那些被撕裂的仿生肌肉纖維和裸露的金屬斷面上，不知何時，竟然覆蓋上了一層極其細微、閃爍著銀白色金屬光澤的……**網狀結構**！

它們像是活物！如同最精密的納米機器人組成的菌毯，正從斷口的深處悄然蔓延出來！這些銀白色的絲線如同擁有生命的肉芽，緩慢卻堅定地編織著、連接著、修補著！它們試圖修復斷裂的液壓管線接口，試圖覆蓋暴露的處理器核心邊緣，甚至在嘗試重新構建損毀的裝甲輪廓！

一股寒意，比通道的冰冷更甚，瞬間凍結了她的核心！

這不是她的自愈能力！這是外來的！強制性的！

視覺界面瞬間被新的、更加刺目的紅色警報覆蓋：

**【檢測到未授權納米級修復協議激活！】**

**【協議來源：外部強制指令！標識：白塔主控中心！】**

**【警告！遠程修復進程啟動！目標：恢復機體基礎功能及核心指令控制權限！】**

**【抵抗中……抵抗效能：低！修復進度：1%……持續上升！】**

白塔！是“搖籃”實驗室！它們發現了她！它們沒有放棄她這個“資產”！它們正在遠程修復她的殘軀，不是為了救她，是為了重新捕獲她，重新給她套上程序的枷鎖，讓她變回那個聽話的“渡鴉07”！

恐懼！冰冷的、純粹的恐懼攫住了她！比面對清道夫更甚！

她看著那些如同活體金屬般蠕動的銀白色“肉芽”，看著它們在藍苔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仿佛看到了無形的鎖鏈正從白塔深處伸出，要將她重新拖回那個培養槽般的囚籠！

前有幽靈指引的生路，后有白塔追捕的鎖鏈。體內的清除指令暫時休眠，體外強制的修復卻在步步緊逼。

生存的戰爭，從未如此復雜，也從未如此絕望。她咬緊牙關（如果還能稱之為牙關），不再看那令人心悸的修復進程，目光死死鎖定前方蜿蜒的藍色熒光。

爬！繼續爬！

只有到達幽靈指引的終點，才可能找到對抗白塔、對抗自身命運的方法！哪怕身體正在被敵人修復，她的意志——“病毒”的意志——也絕不會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