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帶河浮尸案的余波,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漣漪無聲地擴散。驗尸房里那具被剖開的腫脹尸體,連同雷隱歌那驚世駭俗的剖驗手法和當眾對沈晝白的尖銳質問,成了仵作班乃至整個京兆府衙私下里最熱門的談資。敬畏、恐懼、好奇、排斥……種種目光如同實質的芒刺,時刻環繞在雷隱歌周圍。王振教習對她的態度變得微妙,既有被后輩碾壓的難堪,又摻雜著一種面對未知力量的忌憚,指導時言語愈發謹慎,甚至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疏離。
雷隱歌對此視若無睹。她的心思全在那些從浮尸腰帶掛扣上提取的、捻著金絲的深藍色絲線上。這些絲線材質特殊,絕非尋常富戶能用,更非市井流通之物。她嘗試在仵作班的雜物庫、甚至偷偷溜去京兆府的證物庫比對,一無所獲。那晚沈晝白腰間玉佩的掛繩顏色、質地,在昏暗光線下雖不能完全確認,但那種特殊的捻金光澤,她絕不會記錯。
線索,如同斷線的風箏,懸在半空。而另一件事,卻悄然浮上水面。
“聽說了嗎?東三號停尸房……昨晚又鬧騰了!”
“可不是!守夜的老劉頭天沒亮就嚇跑了,說聽到里面有指甲撓棺材板的聲音,還有……嘆氣聲!”
“嘶……這都第幾回了?王教習上報了幾次,上面只說看管好,也沒個說法……”
“邪門!太邪門了!都說里頭躺著的那個,死得蹊蹺,怨氣重,不肯走呢!”
幾個仵作學徒在廊下竊竊私語,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惶。雷隱歌恰好抱著幾卷新領的驗尸格目走過,腳步微頓。東三號停尸房?她記得那里面停放的是前幾日送來的一個外城巡夜教頭的尸體,據說是酒后失足跌入枯井摔死的,送進來時尸體已有些僵硬,仵作簡單查驗后就封存了。京兆府對這種“意外”身亡的小人物,向來不會投入太多精力。
“怨氣重?”雷隱歌清冷的聲音突然插入,把那幾個學徒嚇了一跳。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尸體腐敗過程中,肌肉收縮牽拉關節,有時會發出類似移動或抓撓的聲響。腹腔積氣排出,也可能被誤認為嘆息。這點常識,王教習沒教過?”
幾個學徒被她看得頭皮發麻,又想起玉帶河邊那駭人的一幕,頓時噤若寒蟬,喏喏應著“雷師姐說的是”,慌忙散了。
常識?雷隱歌看著他們倉惶的背影,眼神微沉。常識解釋不了為何只有東三號房“鬧鬼”,也解釋不了為何上報后無人深究。事出反常必有妖。那具教頭的尸體,或許藏著比“意外失足”更值得探究的東西。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淹沒了京兆府衙。白日里的喧囂和人氣消散殆盡,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靜和無處不在的陰冷。值夜的燈籠在穿堂風中搖曳,投下幢幢鬼影,將長長的回廊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石灰和草藥混合的氣味,卻怎么也壓不住那股從停尸房方向隱隱滲出的、若有似無的腐敗氣息。
雷隱歌一身便于行動的深灰色短打,悄無聲息地融入陰影之中。她避開了固定的巡夜路線,如同幽靈般在復雜的衙署建筑間穿行。憑著白日里觀察的記憶,她很快繞到了位于衙署西北角、最為偏僻陰森的停尸房區域。這里遠離辦公區域和衙役住所,高大的槐樹枝椏虬結,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更添幾分詭譎。
東三號停尸房單獨位于一排平房的最盡頭,與其他停尸房隔開一小段距離,顯得格外孤立。沉重的木門緊閉著,一把巨大的黃銅鎖掛在門環上,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門縫里,一絲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昏黃光線透出——里面點著長明燈。
雷隱歌屏息凝神,側耳傾聽。萬籟俱寂,只有風吹過槐樹葉的沙沙聲,和她自己沉穩的心跳。并沒有傳言中的撓棺聲或嘆息。她繞到停尸房側面,那里有一扇窄小的、用于通風換氣的高窗,木制的窗欞有些腐朽。她腳尖在墻角的石墩上一點,身形輕巧如貍貓,雙手已攀住窗沿,一個引體向上,視線便透過破損的窗紙縫隙,投向室內。
昏黃的長明燈豆火如螢,勉強照亮不大的空間。房間正中,停著一具薄皮棺材,棺蓋并未完全合攏,露出里面一具穿著巡夜兵丁號衣的男性尸體。正是那個據說“失足”的教頭。尸體面色青灰,口鼻處殘留著干涸的血跡,頸部有一道明顯的、不規則的青紫色瘀痕,從耳后延伸至下頜,像是被粗糙的繩索或重物大力勒擦過。這痕跡,絕非簡單的墜井摔傷能形成!
雷隱歌的目光銳利如鷹隼,仔細掃過尸體的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膚和衣物。突然,她的視線凝固在尸體緊握成拳的右手上。那拳頭攥得死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甚至有些扭曲。在拇指和食指的指縫間,似乎夾著一點極其微小的、與周圍灰暗環境格格不入的亮藍色碎屑!那顏色……像極了某種名貴錦緞的碎片!
心念急轉。這絕非意外!頸部可疑的勒痕,緊握的拳頭,指縫間的藍色碎片……這教頭的死,極可能是一樁謀殺!而兇手的衣物,或許被死者臨死前抓下了一角!
必須進去!拿到那個碎片!
就在雷隱歌準備設法撬開高窗進入的瞬間——
“咯…咯咯咯……”
一陣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摩擦聲,突兀地從停尸房內部響起!如同枯骨在腐朽的棺木上緩緩刮擦,帶著令人牙酸的滯澀感,斷斷續續,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瘆人!
雷隱歌攀在窗沿的手指瞬間收緊,呼吸一窒。不是風聲!聲音的源頭……不在棺材!似乎……在停尸房靠里的墻壁方向!
緊接著,一聲若有似無、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的、悠長而痛苦的“嗬……”氣聲,緊隨著那刮擦聲幽幽響起!如同瀕死之人最后一口無法呼出的嘆息,帶著濃重的濕氣和寒意,穿透薄薄的窗紙,直鉆入雷隱歌的耳膜!
饒是她心智堅定,早有準備,在這陰森死寂的環境下親耳聽到這詭異的聲響,背脊也不由自主地竄上一股寒意。但她立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腎上腺素急速分泌,感官提升到極致。她死死盯住聲音傳來的方向——停尸房內側,靠近墻角的那片區域,在長明燈搖曳的光暈邊緣,陰影最為濃重。
“咯咯…咯…”刮擦聲再次響起,這次似乎急促了一點。
不對!雷隱歌眼神一凜。這聲音……太規律了!不像是尸體無意識的痙攣或腐敗聲響!更像是……某種機械裝置在緩慢運轉時部件摩擦發出的聲音!
鬧鬼?人為!
她不再猶豫,從袖中滑出一根特制的、前端帶鉤的細長鐵絲,迅速而精準地插入腐朽窗欞的縫隙,手腕靈巧地一扭一撥。“咔噠”一聲輕響,里面的插銷被挑開。她輕輕推開窗戶,一股混合著濃烈防腐草藥味和更深處腐敗氣息的冰冷空氣撲面而來。她身形一縮,如同靈貓般悄無聲息地滑入室內。
雙腳落地,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停尸房內陰冷刺骨,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長明燈豆大的火苗在不安地跳動。那“咯咯”的刮擦聲和“嗬嗬”的嘆息聲似乎在她進入的瞬間停滯了一瞬。
雷隱歌背貼著冰冷的墻壁,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聲音源頭——墻角!那里堆放著一排積滿灰塵、看似廢棄的舊木架和幾個空置的、落滿蛛網的薄皮棺材。聲音就是從這堆雜物后面傳出的!
她屏住呼吸,放輕腳步,一步步向墻角靠近。每一步都踩在腐朽木地板的邊緣,避開可能發出聲響的地方。越靠近,那股腐敗的氣息就越發濃重刺鼻,幾乎蓋過了防腐草藥的味道。
繞過最外層一個斜靠著的破舊木架,后面赫然露出一小片墻壁。墻壁上……嵌著一扇極其隱蔽的、與墻體顏色幾乎融為一體的暗門!那門做得極為精巧,若非近在咫尺仔細分辨,加上門板邊緣因年久失修而微微翹起了一條不易察覺的縫隙,根本發現不了!此刻,那詭異的“咯咯”聲和“嗬嗬”聲,正是從這扇緊閉的暗門縫隙中透出來的!
門沒有鎖。或者說,鎖在內部。
雷隱歌的心跳加速。這京兆府衙的停尸房里,竟然隱藏著這樣一間密室!里面是什么?是誰在操控這些聲音?目的何在?是為了掩蓋這具教頭尸體的秘密,還是……另有更大的隱情?
她將耳朵緊緊貼在冰冷的暗門板上。里面的聲音更加清晰了——那“咯咯”聲,分明是某種生銹的齒輪或鉸鏈在極其緩慢地轉動摩擦!而那“嗬嗬”聲,則像是……氣流強行通過一個狹窄的、帶著液體的孔洞發出的聲音!不是鬼魂,是某種正在運作的……裝置!
就在她全神貫注傾聽門內動靜的剎那,異變陡生!
“吱呀——”
一聲令人牙酸的、沉重的木門開啟聲,突兀地從停尸房的正門方向傳來!
有人來了!
雷隱歌瞳孔驟縮,瞬間閃身,如同融入陰影的流水,迅捷無比地滑入旁邊一個巨大的、空置的薄皮棺材后面,堪堪將身形完全隱匿在棺材的陰影和堆積的雜物之后。她蜷縮著身體,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目光透過棺材邊緣一道狹窄的縫隙,死死盯向門口。
沉重的木門被緩緩推開,昏黃的燈光將來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地面上。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反手輕輕合上了門。
來人穿著一身便于行動的深色夜行勁裝,臉上卻并未蒙面。當搖曳的燈光照亮他那張俊美得近乎鋒利的臉龐時,雷隱歌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沈晝白!
他怎么會在這里?這個時辰?這身打扮?
沈晝白臉上沒有了慣常的慵懶笑意,神情冷峻異常,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和……急切?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迅速掃過整個停尸房。視線首先落在那具敞著蓋、停放教頭尸體的棺材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確認什么。隨即,他的目光便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猛地射向雷隱歌藏身的墻角方向——那堆雜物,以及雜物后面那扇極其隱蔽的暗門!
他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帶著一種被侵犯領地的冰冷怒意和濃重的警惕!顯然,他發現了暗門的存在,并且,很可能也發現了暗門有被移動或觸碰過的細微痕跡!
沈晝白沒有絲毫猶豫,大步流星地朝著墻角暗門走去。他的腳步沉穩有力,在寂靜的停尸房里發出清晰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雷隱歌緊繃的神經上。他停在暗門前,伸出手,手指在門板邊緣幾個不起眼的凸起處快速而有規律地按動了幾下。
“咔…咔咔…”幾聲輕微的機括咬合聲響起。
暗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一條縫隙,一股比停尸房內濃郁十倍不止的、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血腥、腐敗和奇異藥味的惡臭,如同實質的洪流,猛地從門縫里噴涌而出!
沈晝白似乎早有準備,屏住了呼吸,身形一閃,毫不猶豫地側身鉆了進去。暗門在他身后迅速合攏,嚴絲合縫,仿佛從未開啟過。
停尸房內,只剩下長明燈昏黃的光暈和死一般的寂靜。但那瞬間噴涌出的恐怖氣味,還有沈晝白消失前那冰冷警惕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雷隱歌的腦海里。
她蜷縮在冰冷的棺材陰影里,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心臟仍在狂跳,但大腦卻在極度的震驚和危險刺激下飛速運轉。
沈晝白!他不僅知道這間密室的存在,他還有開啟的機關方法!他深夜潛入,目標明確!那密室里的“鬧鬼”裝置……是他布置的?為了掩蓋什么?那具教頭尸體指縫里的藍色碎片……難道與他有關?還是說,密室里的東西,比那教頭的死因更加重要?這京兆府衙的停尸房深處,到底藏著怎樣一個足以讓沈晝白這種人物親自深夜前來的驚天秘密?
無數疑問和冰冷的線索碎片在腦中瘋狂碰撞。雷隱歌知道,自己無意間撞破的,絕不僅僅是一個“鬧鬼”的真相。她撞破的,是沈晝白極力想要隱藏的、黑暗深淵的一角。而深淵之下,很可能就纏繞著雷家滅門慘案那根早已斷裂的線頭!
危險的氣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脖頸。但雷隱歌眼中,卻燃起了更加熾烈、更加執拗的火焰。她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指尖冰涼,掌心卻因為用力而留下了深深的月牙印痕。
她盯著那扇重新變得死寂、仿佛與墻壁融為一體的暗門,眼神銳利如刀。
必須進去。無論里面是什么,無論沈晝白在守護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