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梟凄厲的啼鳴劃破死寂,在刑部西院高聳的圍墻外盤旋不去。更深露重,慘白的月光被厚重的云層揉碎,吝嗇地灑下幾點清輝,勉強勾勒出停尸房那扇厚重鐵門的冰冷輪廓。空氣里,福爾馬林與尸臭的混合氣味經久不散,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朽的寒意。
雷隱歌獨自一人站在停尸房最深處。白日里尸王大會的喧囂與震撼早已褪去,只剩下滲入骨髓的冰冷和揮之不去的殺機陰影。那枚來自昆侖奴殺手、刻著半只猙獰怪鳥的冰冷令牌,此刻正緊緊貼著她的里衣,硌在胸前,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巷子里那具被黑色三棱弩箭洞穿的尸體,那雙空洞怨毒的眼睛,還有陰影中那無聲遠去、卻又無處不在的氣息…都讓她無法安眠。
她需要線索。需要從這冰冷的死亡中,抓住一絲能照亮前路的微光。她有種強烈的預感,那殺手的出現,絕非僅僅因為她顯露了“蒸骨驗傷”這等驚世駭俗的手段。更大的陰影,正籠罩而來。
“吱呀——”
沉重的鐵門被推開一道縫隙,一股更濃烈的陰寒尸氣撲面而來。兩個值夜的衙役抬著一副蒙著白布的擔架,腳步沉重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惶和疲憊。擔架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冰冷的石臺上,白布下勾勒出一個頎長的人形。
“雷…雷姑娘,”其中一個年輕些的衙役聲音發顫,眼神躲閃,不敢看那白布下的輪廓,“剛…剛送來的…是…是今科狀元郎,顧…顧文軒!”
狀元郎?顧文軒?!
隱歌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個名字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巨大的漣漪!顧文軒,新科狀元,天子門生,前途無量,怎會突然暴斃,被送入這陰森恐怖的刑部停尸房?
“怎么回事?”隱歌的聲音比停尸房的空氣更冷。
“是…是打更的老吳發現的!”衙役咽了口唾沫,艱難地敘述,“就在離貢院不遠、狀元郎暫居的官驛后巷里!發現時…人…人已經硬了!身上沒見著明顯外傷,可那樣子…太嚇人了!”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衙役補充道,聲音里也滿是后怕:“刑部和大理寺的大人們都去看過了,現場干干凈凈,什么線索都沒有!門窗緊閉,屋里整整齊齊,就…就像是他自己走出去,在后巷里突然倒下的!可…可顧狀元昨晚還赴了瓊林宴,意氣風發,怎么可能…”
毫無征兆的暴斃?現場無痕?這簡直比密室殺人更詭異!
“卷宗呢?”隱歌追問。
“還…還沒正式立案,”年輕衙役搖頭,“大理寺的蕭大人和刑部的白大人都親自去了現場,只讓先把尸身送來,說…說讓您先看看…畢竟…畢竟您是行家…”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顯然這話說得沒什么底氣。
蕭逸之?白無咎?這兩位重量級人物第一時間封鎖現場,卻將尸體直接送到她這個“插班生”仵作面前?是信任,還是試探?抑或是…想讓她趟這渾水?
隱歌沒再多問,揮手示意兩人退下。沉重的鐵門在她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也隔絕了所有的聲音。停尸房徹底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松油火把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爆響,以及…她自己清晰可聞的心跳聲。
她走到石臺前,深吸一口氣,冰冷刺鼻的空氣涌入肺腑,反而讓紛亂的思緒瞬間沉淀下來。她戴上薄薄的驗尸手套,動作沉穩地掀開了覆蓋尸體的白布。
一張極其年輕、甚至帶著幾分未脫書卷氣的臉龐暴露在昏暗跳動的火光下。正是新科狀元顧文軒。只是此刻,這張本該意氣風發的臉上,凝固著一種極度扭曲的痛苦和…難以言喻的驚駭!他的雙眼圓睜著,瞳孔擴散,卻仿佛在死前看到了什么令人肝膽俱裂的景象。口唇大張,舌頭微微向外伸出,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
隱歌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從上至下,一寸寸掃過尸體。頸部沒有勒痕,沒有淤青。解開他漿洗得筆挺的狀元官袍,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軀干、四肢…皮膚完好,沒有任何可見的開放性傷口或皮下淤血。這的確不像外力致死。
她的目光最終落回顧文軒的臉上,那扭曲的表情和青紫的唇色。窒息?中毒?但體表沒有任何痕跡…
她俯下身,湊近顧文軒大張的口腔。一股極其微弱的、帶著甜膩感的腥氣,若有若無地飄散出來。這氣味…很熟悉!她猛地想起昨夜錦繡班飛鸞尸體口鼻處那淡淡的苦杏仁味!兩者截然不同!
她取過一根細長的銀探針,小心地探入顧文軒的咽喉深處。片刻后拔出,針尖接觸喉后壁的部分,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如同生銹鐵屑般的暗紅色!不是灰黑!不是氰化物!
“不是常規毒物…”隱歌喃喃自語,眉頭緊鎖。她取過一把小巧的柳葉刀——正是昨夜在巷子里差點刺向殺手的那把——在火把上仔細燎過消毒。然后,她極其小心地,在顧文軒一側耳后發際線邊緣,劃開一道極小的切口。
沒有鮮血大量涌出。切口處的皮下組織和肌肉,呈現出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如同煮熟牛肉般的暗褐色!而且質地異常松脆!
這絕不是正常死亡!是某種劇烈的、能迅速破壞肌體組織、導致全身性窒息的毒素!其烈性遠超她所知的任何常規毒物!
隱歌的心沉了下去。她放下柳葉刀,目光再次掃過顧文軒驚恐扭曲的臉。他的右手,在官袍寬大的袖口下,似乎緊握著什么東西?她小心地掰開他已經僵硬的手指。
一小片被揉得皺巴巴的、邊緣還帶著撕裂痕跡的深紅色錦緞,掉落出來。像是從什么華貴的衣物上硬生生撕扯下來的!
隱歌拿起錦緞碎片,湊近火光。深紅的底色,上面用金線繡著極其繁復的圖案。繡工精湛,非比尋常。但更讓隱歌心跳加速的是,那圖案的核心部分——一只振翅欲飛、姿態威嚴的鳳凰!鳳凰的尾羽處,巧妙地融入了火焰的紋路!
這鳳凰火焰的圖騰…她太熟悉了!就在不久前,錦繡班飛鸞妝匣暗格里那半枚染血玉佩上,沈晝白腰間玉佩上,雷家廢墟的殘瓦斷梁上!一模一樣!
雷家的印記!再次出現!出現在新科狀元顧文軒臨死前緊握的手中!
這絕非巧合!顧文軒的死,與雷家滅門案,必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死前,一定接觸過帶有這個印記的人或物!這碎片,是他拼死留下的線索!
隱歌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將錦緞碎片仔細收好。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尸體上。既然體表無毒物侵入痕跡,毒源一定在內部!而且必須是入口!
她的視線最終定格在顧文軒微微鼓起的腹部。官袍遮掩下并不明顯,但此刻細看,確實比正常狀態略脹。她再次拿起柳葉刀,深吸一口氣,在腹部選定了一個遠離重要臟器的位置,極其謹慎地下刀。
鋒利的刀尖劃開皮膚、皮下脂肪層…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強烈甜腥和腐壞氣味的惡臭,猛地從切口處噴涌而出!隱歌早有防備,側頭屏息,但那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還是瞬間充斥了整個停尸房!火把的光焰都仿佛被這污穢的氣息熏得搖曳了一下!
借著火光,隱歌看清了腹腔內的情況:胃部異常膨大,如同一個被吹脹的氣球,表面血管怒張,呈現出駭人的紫黑色!胃壁薄得幾乎透明,仿佛隨時會破裂!這正是那股惡臭的來源!
她小心地用特制的長柄鑷子探入切口,輕輕觸碰那鼓脹的胃壁。觸感冰冷而充滿張力。她取過一只干凈的瓷碗,放在切口下方,然后用柳葉刀在胃壁上極其小心地切開一個小口。
“噗——”
一股濃稠得如同黑色芝麻糊、散發著令人窒息甜腥惡臭的粘稠液體,猛地從切口噴射而出,濺入碗中!那液體漆黑如墨,其中還混雜著大量未消化的食物殘渣和…星星點點的、仿佛凝固油脂般的黃白色塊狀物!
隱歌死死盯著碗中這恐怖的混合物。這絕不是正常的胃內容物!是某種極其劇烈、能瞬間腐蝕破壞組織的毒物!那甜膩的腥氣正是來源于此!她強忍著翻江倒海的惡心,用鑷子撥弄著那些黃白色的塊狀物。
突然,她的動作僵住了!
在那些令人作嘔的粘稠污物中,一塊稍大些的黃白色塊狀物邊緣,似乎沾染著一點…暗紅色?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塊東西夾起,湊近火光,用鑷子尖端仔細刮去表面的污垢。
不是污垢!
那暗紅色,是字跡!是用血寫下的、極其微小、卻力透“紙”背的字跡!寫在一片被胃液腐蝕得邊緣模糊的、類似某種特殊皮紙的碎片上!
隱歌的心跳驟然加速!她屏住呼吸,如同對待稀世珍寶,用清水和細毛刷,極其小心地清洗著那塊皮紙碎片。污穢被一點點洗去,暗紅色的字跡逐漸清晰起來。
只有三個字,卻讓隱歌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三個扭曲、掙扎、仿佛用盡生命最后力氣刻下的血字:
「**雷…有…嗣…**」
雷有嗣?!
這三個血字如同三道驚雷,狠狠劈在隱歌的識海!雷家…有后人?!除了她這個占據遺孤身體的穿越者,雷家竟然還有血脈存世?!顧文軒拼死留下這血書,是想告訴世人這個驚天秘密?還是…在指認兇手?!
這信息太過爆炸!太過致命!
就在隱歌心神劇震,死死盯著掌心那染血的皮紙碎片時!
“咻——!”
一道極其輕微、卻尖銳到足以刺破死寂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從停尸房高高的、布滿蛛網的通風氣窗方向襲來!
隱歌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生死一線的本能讓她猛地向旁邊側身翻滾!
“篤!”
一聲沉悶的輕響!
一支通體漆黑、細如牛毛、在昏暗光線下幾乎完全隱形的短小鋼針,深深地釘入了她剛才站立位置后方的冰冷石壁!針尾兀自急速震顫,發出細微的嗡鳴!
毒針!又是淬毒的暗器!
隱歌背靠冰冷的停尸臺,手中緊握著柳葉刀和那塊染血的皮紙碎片,心臟狂跳,目光如電般射向氣窗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濃重的黑暗,和幾縷飄蕩的蛛絲。
殺手!還在!而且就在附近!就在這守衛森嚴的刑部大院里!對方的目標,不僅僅是她!更是她手中的血書!是顧文軒用命換來的秘密!
她不能再留在這里!這停尸房,此刻就是最危險的陷阱!
隱歌不再猶豫,迅速將那塊寫著「雷有嗣」的染血皮紙碎片貼身藏好,又將那盛著恐怖胃內容物的瓷碗推到石臺最里面陰影處。她吹熄了最近的一盞火把,借著剩余火把搖曳的微弱光線,如同最靈巧的貍貓,迅速移動到停尸房那扇厚重的鐵門旁。
她側耳傾聽。門外一片死寂。那兩個衙役似乎離開了?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鐵門,閃身而出,又迅速將門帶上,隔絕了里面濃烈的惡臭和冰冷的死亡氣息。外面是刑部西院存放雜物的狹窄通道,堆放著破損的刑具和廢棄的板車,光線更加昏暗。
她貼著冰冷的墻壁,屏住呼吸,感知著周圍的動靜。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吸聲。剛才那支毒針,仿佛來自幽冥。
她必須立刻離開!去找蕭逸之?或者…去找那個神出鬼沒、卻又似乎總在關鍵時刻出現的沈晝白?不!這血書牽扯太大,沈晝白身上的謎團同樣深重,她不能貿然相信任何人!
就在她準備迅速穿過通道,離開西院時,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通道盡頭、通往外面院落的拱門陰影處,似乎站著一個人!
那人身形挺拔,穿著一身與陰影幾乎融為一體的玄色錦袍,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同夜色本身凝結而成。月光吝嗇地勾勒出他冷峻的側臉輪廓和緊抿的薄唇。他微微抬著頭,目光似乎正投向停尸房那高高的、此刻已空無一物的通風氣窗方向。
沈晝白!
他是什么時候來的?他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他站在那里,是在等誰?
隱歌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袖中那枚冰冷堅硬的昆侖奴令牌碎片,另一只手則死死按住了胸前藏著血書的位置。巷子里那支致命的黑箭,停尸房外這無聲的佇立…他到底是守護者,還是…另一重更深的陰影?
沈晝白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緩緩轉過頭。隔著昏暗的通道和彌漫的寒意,他的視線精準地落在了隱歌藏身的陰影處。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如同寒星,沒有任何波瀾,卻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穿透力。他看到了隱歌眼中的驚疑、戒備和深藏的恐懼。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了隱歌一眼,那目光復雜難辨,似乎包含了千言萬語,又似乎空無一物。然后,他身形一動,玄色的衣袂在黑暗中無聲地飄蕩了一下,整個人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悄無聲息地退入了拱門外更深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見。
只留下隱歌一個人,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墻壁,掌心被令牌的棱角硌得生疼,胸前那塊染血的皮紙碎片如同烙鐵般滾燙。
「雷有嗣」…這三個血字如同魔咒,在她腦中瘋狂盤旋。雷家還有后人!這秘密足以顛覆一切!而沈晝白那無聲的注視,則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黑暗的潮水洶涌而至,冰冷刺骨。停尸房內狀元郎無聲的控訴,通風氣窗外淬毒的暗殺,陰影中玄衣公子莫測的眼神…交織成一張巨大而兇險的網,將剛剛揭開一絲真相縫隙的雷隱歌,更深地拖入了無底深淵。前路兇險,步步殺機,而那個可能存在的雷家血脈,如今又在何方?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