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西,萬年巷深處,“玲瓏閣”的招牌在暮色里半明半暗。這間戲園子不大,名聲卻不小,皆因班主金娘子一手出神入化的傀儡戲。今夜排的是新戲《夜雨歸魂》,據說詭艷凄絕,一票難求。空氣里浮動著劣質脂粉、陳舊木頭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陰濕土腥氣混合而成的怪味。臺子底下,人頭攢動,嗡嗡的低語聲里壓抑著一種病態的興奮。
我捏著沈晝白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兩張前排票,跟著他穿過擁擠、氣味渾濁的人群。他今日穿了件竹青色的直裰,玉冠束發,長身玉立,行走間自有一股迫人的清貴氣度,與這逼仄混亂的環境格格不入,引得不少人側目,又被他冷淡的眼神逼退。我則低調許多,灰撲撲的男裝,臉上還特意抹了點暗黃的粉,像個不起眼的小廝。
“沈大人,”我壓低聲音,帶著點調侃,“您這身行頭,可不像來看傀儡戲的,倒像是來微服私訪的欽差。”
他側過臉,昏黃燈籠的光在他輪廓分明的下頜線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唇邊勾起一絲極淡、極快的笑意:“雷仵作今日倒是格外謹慎。放心,這玲瓏閣的水再渾,也淹不死你這條滑溜的魚。”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金娘子這班底,查過了,底子……很干凈。”
干凈?我心底冷笑一聲。越是看似干凈的池子,底下沉淀的淤泥往往越黑。況且,那股若有若無的土腥氣,絕非尋常戲班該有的味道,更像……是長久接觸某種特殊土壤或棺木留下的印記。沈晝白的情報網,這次似乎失靈了。
“哦?”我故作輕松,“那倒是省事了。但愿今晚的戲,別太無聊。”
說話間,幾聲沉悶的皮鼓響起,咚…咚…咚…仿佛敲在人心上。滿場嘈雜瞬間被吸走,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幾盞幽綠的燈籠被挑亮,慘綠的光暈籠罩著小小的戲臺。
幕布緩緩拉開。
沒有活人伶人出場。只有一具具制作得極其精細的傀儡,被細若發絲的銀線操控著,僵硬又詭異地活動起來。木頭削成的頭顱,眼珠是墨黑的琉璃,空洞地望著臺下。它們穿著褪色的舊衣,關節在銀線牽扯下發出細微的“咯咯”聲。
故事開始了。演的是個富貴之家,雕梁畫棟,仆從如云。傀儡的動作極盡夸張之能事,宴飲、嬉戲、奢華無度。一個身著錦繡華服的男子傀儡尤其顯眼,他手持折扇,意氣風發,被眾星捧月般簇擁著。
就在這時,鼓點驟然變得急促而兇險!如同驟雨打芭蕉。
數道黑影傀儡從戲臺兩側的黑暗里無聲無息地滑出,迅捷如鬼魅。他們全身裹在漆黑的緊身衣里,臉上覆著慘白的面具,面具上只有兩點象征眼睛的空洞。他們手中,都握著一把把閃著幽光的短小利刃——薄如柳葉,寒光凜凜。
“啊!”臺下已有膽小的看客發出短促的驚叫。
那些黑影傀儡動作快得只剩殘影,如同投入羊群的餓狼。利刃揮動,精準而冷酷。華麗的宴席瞬間化作修羅場。錦緞被撕裂,傀儡仆從們被輕易割開“喉嚨”,劈開“胸膛”,木頭茬口翻卷出來,里面填充的暗紅色棉絮被扯得四處飛濺,如同噴涌的污血。肢體被斬斷,頭顱滾落,發出沉悶的木頭撞擊聲。
最慘的是那個華服男子。他被幾個黑影傀儡死死按住,一把柳葉薄刃高高舉起,在幽綠的燈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對準了他的頸項。
咚!
一聲重鼓,如同喪鐘敲響!
寒光落下!
男子的頭顱并未立刻掉落。行刑的黑影傀儡以一種極其緩慢、如同凌遲般的速度,用那薄刃來回切割著他的脖頸。每一次拉動,都伴隨著木頭被銳器刮削的刺耳“嚓嚓”聲,令人牙酸。暗紅的棉絮從切口處不斷被帶出,又被切斷,絲絲縷縷,如同粘稠的血線。
臺下死寂一片,只有那令人頭皮發麻的“嚓嚓”聲在回蕩。濃重的恐懼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連呼吸都停滯了。
我的血液也在那一刻凍結。
不是因為這場面有多么血腥恐怖。而是那華服男子傀儡在生命最后時刻,被強行扭轉向觀眾的臉上,那絕望的、扭曲的五官深處——眉心位置,被極其巧妙地刻上了一個微小的圖案。
那圖案,我太熟悉了!
它曾出現在雷家祖宅密室里那本染血的《黃帝內經》扉頁上!一個由三道閃電環繞著古老“雷”字變體的徽記!雷家獨有、絕不外傳的家族暗紋!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幾乎要撞碎我的肋骨。是雷家!這傀儡戲演的,是雷家的滅門慘案!那柳葉薄刃……分明就是我在雷家密室殘骸里找到的兇器碎片樣式!
我猛地轉頭看向沈晝白。他端坐著,側臉在幽綠的光線下如同刀削斧鑿的石像,線條繃得死緊。那雙總是含著三分戲謔或深意的眼睛,此刻死死盯著臺上那正在遭受“凌遲”的雷家徽記傀儡,瞳孔深處翻涌著我從未見過的、極其復雜激烈的情緒——震驚?痛楚?憤怒?還有……一絲深不見底的恐懼?他擱在膝上的手,指節捏得發白,青筋在蒼白的皮膚下虬結凸起,微微顫抖著。
他也認出來了!而且反應比我預想的要激烈百倍!
臺上,華服男子傀儡的頭顱終于被完全割斷,“咚”的一聲悶響滾落在地。一個黑影傀儡上前,用腳尖極其侮辱地踢開它。就在這時,操控所有黑影傀儡的銀線微微顫動了一下,似乎是因為動作過于激烈。其中一個黑影傀儡身上,那件緊身的黑色“戲服”下擺,在幽綠的光線下,極其短暫地翻起了一個小小的角。
一道暗紅的紋路,一閃而過!
閃電紋!又是閃電紋!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那紋路的結構、走向,與雷家徽記中的閃電紋路驚人地相似!只是它被繡在了衣服內側,顏色是凝固血液般的暗紅!
我的大腦“轟”的一聲,所有線索瞬間炸開、串聯!
土腥氣——那是長期在地下活動、甚至可能接觸過墓穴的人才會沾染的氣息!
柳葉薄刃——雷家滅門案的兇器!
家族徽記——傀儡眉心!
暗紅閃電紋——繡在黑衣人偶戲服內側!
答案呼之欲出!
這個看似普通的玲瓏閣戲班,這些操控著傀儡、演著雷家滅門慘劇的“伶人”們……他們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戲子!他們是雷家的舊仆!是那場滔天血案中僥幸逃脫、隱姓埋名、懷著刻骨仇恨活下來的人!他們用這種方式,年復一年,在黑暗的戲臺上,無聲地控訴、祭奠,甚至是在……尋找!尋找可能存在的同路人,或者,仇人!
胸腔里翻涌起滾燙的巖漿,憤怒與悲愴幾乎要將我撕裂。我猛地站起身,椅腿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我要沖上去!我要抓住那個班主金娘子!我要問清楚!雷家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是誰下的毒手?他們又知道些什么?
“坐下!”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喝,如同冰冷的鐵鉗,猛地扼住了我的動作。是沈晝白!他依舊沒有看我,目光如淬了毒的冰錐,死死釘在臺上。但他的右手,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鐵箍般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力道極大,捏得我腕骨生疼,仿佛要碎裂開來。更冷的是他指尖傳來的溫度,冰寒刺骨,沒有一絲暖意。
“別動!”他再次命令,聲音從齒縫里擠出,每個字都帶著森然的寒氣,全然沒有了平日的慵懶或調侃,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壓,“不想死,就給我坐好!”
我被他拽得一個趔趄,重重跌坐回椅子上,手腕上的劇痛和心底翻騰的憤怒、委屈、不解瞬間交織成一股邪火。我用力想甩開他的手,聲音也帶上了火氣:“沈晝白!你干什么?你看不見嗎?!那是雷家!那是……”
“閉嘴!”他猛地轉過頭,第一次真正將目光投向我。
那眼神!
冷!冷得像萬年不化的玄冰,又像淬了劇毒的刀鋒!所有的復雜情緒——震驚、痛楚、憤怒、恐懼——都在這一瞥中消失殆盡,只剩下純粹的、毫無溫度的冰冷和一種……深沉的、令人絕望的疏離與審視!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剛剛發現血親慘案線索的孤女,而是一個突然闖入禁地、可能帶來滅頂之災的麻煩和……威脅!
那眼神,像一桶冰水,兜頭澆滅了我所有的沖動和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茫然。
“雷隱歌,”他叫我的名字,聲音低沉平緩,卻字字如冰珠砸落,“記住你的身份。你只是一個仵作。有些事,不是你該碰,更不是你能碰的。好奇心,會害死貓。”
他松開了鉗制我的手,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徹底的、冰冷的決絕。仿佛甩脫了什么骯臟的、需要立刻丟棄的東西。
“戲,看完了。”他站起身,挺拔的身影在幽綠的光線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我,“該走了。”
說完,他不再看我一眼,轉身便走。那身竹青色的直裰,在詭異的光影里劃過一道冷漠的弧線,徑直走向喧鬧未散的出口,將我一個人丟在這彌漫著土腥味、血腥傀儡戲和徹骨寒意的大廳里。
周圍的喧囂、喝彩、議論聲浪仿佛瞬間退潮,變得遙遠而模糊。我僵坐在冰冷的木椅上,手腕上殘留著他方才施加的、幾乎捏碎骨頭的冰冷痛感,像一圈無形的烙印。
臺上,傀儡戲已近尾聲。那些制造了慘案的黑影傀儡正緩緩退入兩側的黑暗,如同潮水退去,只留下滿臺狼藉的“斷肢殘骸”和那顆滾落在臺口、眉心刻著閃電徽記的華服頭顱。幽綠的燈光落在它空洞的琉璃眼珠上,反射出兩點令人心悸的寒光,直直地“望”向我,無聲地控訴。
心口像是被那無形的目光鑿開了一個洞,冷風呼呼地灌進來,帶著萬年巷深處特有的陰濕土腥氣。沈晝白最后那個眼神,那冰封千里的審視和疏離,反復在我眼前閃現。那絕不僅僅是對我沖動的警告。那眼神深處,藏著某種更沉重、更黑暗的東西,與這戲臺上演的血案,與雷家的覆滅,緊密相連。
他知道了什么?他在害怕什么?或者說……他在掩蓋什么?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浮上來,冰冷黏膩,如同毒蛇:沈晝白的突然變臉,他那近乎過激的阻止反應,會不會……與雷家的仇人有關?甚至……
我猛地打了個寒噤,不敢再深想下去。但那個念頭一旦滋生,就像藤蔓一樣瘋狂纏繞上來,勒得我幾乎窒息。玲瓏閣的戲班是雷家舊仆,他們在此演著無聲的控訴。而沈晝白,這個與雷家有著千絲萬縷聯系、身上藏著皇族秘密的男人,他對此的反應,是冰冷的警告和徹底的切割。
這難道僅僅是巧合?
戲園子里的喧囂終于徹底散去,留下滿地狼藉的瓜子果皮和冰冷的空氣。我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木偶,隨著最后幾個意猶未盡的看客,腳步虛浮地走出玲瓏閣的大門。
冰冷的夜雨不知何時開始飄落,細密如針,打在臉上,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昏黃的風燈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搖曳破碎的光暈,將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扭曲變形。
剛走出幾步,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旁邊幽深的小巷陰影里襲來!一只手帶著濕冷的雨氣,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另一只鐵鉗般的手臂勒緊了我的腰,將我整個人拖離了尚有光線的巷口!
濃重的黑暗和窒息感瞬間淹沒了我!掙扎是徒勞的,對方的力量大得驚人,帶著一種亡命之徒的狠戾。
“唔……!”驚恐的嗚咽被那只冰冷粗糙的手掌死死堵住。
“不想死就別出聲!”一個刻意壓低的、沙啞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貼著我的耳廓響起,帶著濃重的威脅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急迫,“小丫頭,你姓雷?”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瞬!他認識我?是玲瓏閣的人?是雷家舊仆?還是……滅門的仇家?
“剛才在里頭,你差點壞了大事!”那沙啞的聲音繼續急促地低語,勒著我腰的手臂又收緊了幾分,勒得我肋骨生疼,“盯著那傀儡看?想沖上去?找死嗎!那姓沈的小子,是你能招惹的?他和他背后的……”
話未說完,巷口光影猛地一晃!
一道挺拔的身影,如同撕裂雨幕的青色閃電,驟然出現在巷口,擋住了那一點昏黃的光源。是沈晝白!他竟然沒走!
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滑落,滴在青石板上。他站在巷口的光影交界處,一半臉被風燈照亮,俊美得近乎妖異,另一半臉隱在深沉的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隼,穿透迷蒙的雨絲和巷子的黑暗,精準地鎖定了挾持著我的黑影,以及我驚恐的臉。
他周身散發出的不再是戲園子里的冰冷疏離,而是一種凝練到實質的、帶著血腥味的凜冽殺意!如同出鞘的絕世兇刃,鋒芒畢露,鎖定了獵物。
“放開她。”三個字,聲音不大,卻像裹著冰碴的寒風,刮過狹窄潮濕的小巷,讓挾持我的黑影身體明顯一僵。
那黑影顯然沒料到沈晝白會去而復返,更被他此刻散發出的恐怖氣勢所懾,勒著我的手臂下意識地松了一絲。
就是這一絲松動!
沈晝白動了!
快!快得超出了人眼的捕捉極限!我只看到巷口那青色的身影仿佛瞬間融化在雨夜里,下一剎那,一道冰冷的銳氣帶著刺耳的尖嘯撕裂雨幕,直襲黑影!
“噗嗤!”
一聲極輕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利器入肉聲。
挾持我的黑影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勒住我的力量瞬間消失。捂住我口鼻的手也頹然松開。一股溫熱的、帶著鐵銹腥味的液體濺到了我的后頸!
我失去支撐,踉蹌著向前撲倒。
沒有撞上冰冷的石板。一只手臂穩穩地接住了我。那手臂堅實有力,帶著熟悉的清冽氣息,卻又冰冷得可怕。是沈晝白!
他一手攬著我,將我半護在身后,另一只手垂在身側。雨水順著他修長的手指淌下,沖刷著指尖沾染的一抹刺眼的猩紅。那猩紅在昏黃的光線下迅速被雨水稀釋、變淡,滴落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暈開一小片轉瞬即逝的淡紅水跡。
巷子深處,那個襲擊我的黑影已經無聲無息地倒在污水橫流的地上,身體微微抽搐,喉嚨處多了一個細小的血洞,正汩汩地冒著血泡,迅速被雨水沖散。他的眼睛瞪得極大,空洞地望著漆黑的雨夜,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死了。一擊斃命。
冰冷的雨水澆透了我的衣衫,寒意深入骨髓。我靠在沈晝白冰冷堅硬的胸膛上,身體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一半是劫后余生的恐懼,另一半,卻是比雨水更刺骨的寒意——來自于身后這個男人。
他救了我。以最冷酷、最迅捷、最不留余地的方式。
可他的懷抱沒有一絲溫度,只有無盡的冰冷和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堅硬。他甚至沒有低頭看我一眼,目光依舊銳利地掃視著巷子更深處的黑暗,仿佛在確認是否還有潛伏的危險。
“走。”他薄唇微啟,吐出一個字,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攬著我的手臂微微用力,帶著我轉身,朝著巷口的光亮處邁步。
被他半強制地帶離那條充斥著血腥和死亡的小巷,冰冷的雨水不斷沖刷著臉龐,試圖洗去后頸那殘留的、令人作嘔的溫熱黏膩感——那是襲擊者的血。然而,更深的寒意卻從心底最深處不可遏制地彌漫開來,凍僵了四肢百骸。
沈晝白的手依舊扣在我的手臂上,力道很大,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掌控。他的掌心不再有之前的溫熱,只有一種金屬般的堅硬和冰冷,透過濕透的衣料傳來,像一副無形的鐐銬。雨水順著他線條冷硬的下頜滴落,砸在我的肩頭,每一滴都帶著沉重的分量。
我們沉默地走在濕滑的石板路上,只有腳步聲和雨聲在空曠的街巷里回響,單調而壓抑。方才巷子里那電光火石般的殺戮,那噴濺的溫熱血液,與眼前這個沉默、冰冷、如同移動冰山般的男人形成了極其詭異的反差。他救了我,以最血腥的方式,卻又將我推入了更深的冰窟。
“為什么?”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沙啞得厲害,在雨聲中幾乎微不可聞,“沈晝白,你到底是誰?”
他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側頭看我一眼,只是目視前方被雨水模糊的昏暗街道,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卻比這冬雨更冷:“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雷隱歌,記住今晚的教訓。有些線,碰了,會死人的。”他頓了頓,語氣里帶上了一絲幾不可察的、近乎殘忍的告誡,“包括你‘以為’的那些線。”
我以為的線?他指的是什么?玲瓏閣的戲班?雷家的舊仆?還是……我心中剛剛萌芽的、對他那復雜身世與雷家關聯的猜測?
寒意更甚。他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無論是我試圖追查雷家舊仆,還是試圖探究他與雷家的關系,都是自尋死路!他方才殺死那個襲擊者,與其說是救我,不如說是在……滅口?斬斷所有可能引向他的線索?
這個念頭讓我如墜冰窖。
就在這時,前方雨幕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碎了雨夜的死寂。一輛裝飾簡樸卻透著森嚴之氣的青呢馬車沖破雨簾,穩穩地停在了我們面前。車簾被一只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掀開,露出一張中年宦官的臉,白面無須,眼神銳利如鷹,帶著宮中特有的刻板和審視。
“沈大人。”宦官的聲音尖細而平板,在雨聲中異常清晰,目光掃過我時,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探究,“皇后娘娘懿旨,宣大理寺仵作雷隱歌,即刻入宮。”
皇后?宣我入宮?
我渾身一僵,下意識地看向沈晝白。他扣著我手臂的手指,在聽到“皇后娘娘”四個字時,驟然收緊!那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一股尖銳的疼痛瞬間從手臂竄上頭頂。
我痛得悶哼一聲,本能地想要抽回手。
就在這一瞬間,沈晝白猛地松開了手。
不是自然的放開,而是如同甩開一塊燒紅的烙鐵,帶著一種極其突兀、極其決絕的厭惡和……避之不及!
那力道之大,讓我整個人失去了平衡,狼狽地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冰冷的雨水中。冰冷的雨水瞬間灌入領口,激得我一陣哆嗦。
我愕然地抬頭看向他。
他依舊沒有看我。他正對著那個宣旨的宦官微微頷首,姿態無可挑剔的恭敬,仿佛剛才那失態的一刻從未發生。雨水順著他俊美的側臉滑落,勾勒出冰冷的線條。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徹底沉了下去,熄滅成一片毫無生氣的寒潭,比這冬雨籠罩的臨安城夜更黑,更冷,更絕望。
“有勞公公。”他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越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剛才那個失控捏痛我又猛地甩開我的人不是他。他甚至微微側身,對著宦官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姿態完美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
宦官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雷仵作,請吧。莫讓娘娘久候。”
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流下,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扶著被捏得生疼、此刻空落落的手臂,看著沈晝白那張在雨幕中顯得格外疏離的側臉。
他終于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那眼神,冷徹骨髓。
沒有解釋,沒有歉意,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只有一片徹底的、如同荒原凍土般的冰冷和漠然。仿佛我只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一個……即將踏入死地的麻煩。
他薄唇微動,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卻清晰地穿透了嘩嘩的雨聲,砸進我的耳膜,也砸碎了我心底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僥幸:
“雷仵作,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