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糊著素白窗紙的格子窗欞,斜斜落在“回春堂”前堂的青磚地上??諝饫锔又幉莸奈⒖唷⑿抡舻拿赘馓鹣?,還有一種若有似無、被竭力掩蓋卻依舊固執存在的消毒藥水氣味——那是程皎(雷隱歌)穿越時空帶來的、刻入骨子里的印記。她正俯身在一個小小的身影旁,動作熟稔地給一個因爬樹而蹭破膝蓋的鄰家小兒清洗傷口。
“好了,莫怕,”隱歌的聲音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沉靜,指尖捏著浸過藥水的棉布,“傷口干凈了,才長得好。回去莫要碰水?!彼涞乩p上干凈布條,打結固定。
小兒含著淚花點頭,被母親千恩萬謝地牽走。隱歌直起腰,目光越過前堂忙碌抓藥的伙計,落在后院天井里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上。沈晝白褪去了昔日大理寺卿的威嚴官服,只著一身半舊的青灰色棉布直裰,正挽著袖子,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們三歲的兒子雷沈朗的小手。小家伙粉團兒似的,小臉繃得嚴肅,正學著父親的樣子,用一把小小的木勺,笨拙地給天井角落幾畦藥草松土澆水。陽光落在他柔軟的發頂,也落在沈晝白專注而溫和的側臉上,那曾經深藏于眉宇間的冷峻與算計,仿佛被這凡俗的煙火氣徹底融化了。
“娘!”小朗察覺到她的目光,揚起沾了泥點的小臉,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眼睛亮晶晶的。
沈晝白也抬頭望來,眼底蘊著笑意,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他無聲地用口型說了句:“忙完了?”隱歌心頭一暖,回以淺笑。這便是他們舍了廟堂紛爭、拋卻血海深仇后,親手掙來的安寧歲月。醫館不大,前堂看病問診,后院制藥居住,日子清簡,卻自有其沉甸甸的暖意。
這暖意很快被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踏破。幾個穿著粗布短打的漢子抬著一扇簡易門板,幾乎是撞開了回春堂的大門,門板上躺著個面色青紫、雙目圓睜的中年男子,口鼻處殘留著嘔吐穢物,氣息早已斷絕。
“沈大夫!雷娘子!救命啊!快看看我們東家!”為首的是個管事模樣的人,急得滿頭大汗,聲音嘶啞。
沈晝白已放下小朗,大步流星從前堂后門轉出,沉穩的氣場瞬間驅散了堂內的混亂?!胺畔?,莫慌。怎么回事?”他一邊詢問,一邊已俯身探查死者頸側脈搏,隨即對隱歌微微搖頭。
隱歌立刻上前,神色肅然。她掃視死者面部特征,尤其是那標志性的青紫和頸部松弛的皮膚?!昂螘r發現的?死前有何異狀?”她的詢問冷靜而精準,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權威。
管事喘著粗氣:“就…就在剛剛!東家好端端地在茶樓雅間用早茶,跟幾個掌柜談生意,才喝了兩口茶,突然就捂著胸口,臉憋得發紫,倒下去沒一會兒就…就沒氣了!茶樓伙計說,看著像是…像是被什么噎住了?”
“噎食窒息?”旁邊一個圍觀的街坊低聲猜測。
隱歌的指尖已探向死者的下頜,動作輕柔卻堅定地使其微張。她凝神向內望去,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沈晝白默契地將一盞油燈湊近。光線投入死者口腔深處,隱歌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咽喉食道口,并未見任何大塊食物殘渣堵塞。
“不是噎食?!彪[歌直起身,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她轉向管事,“他用的茶點可還在?”
“在!在雅間里,沒動過!”管事忙不迭點頭。
“晝白,你帶人去一趟茶樓雅間,所有東家動過的食物、茶具,原樣不動封存帶回。”隱歌果斷吩咐,目光掃過死者異常松弛的頸部皮膚和微微內陷的胸骨區域,“此人死因有異,絕非噎食窒息那么簡單。”
沈晝白頷首,眼神交匯間,昔日在尸山血海與朝堂詭譎中磨礪出的默契無需多言。他迅速點了幾名醫館學徒,快步離去。隱歌則對管事道:“煩請各位暫時回避,我要為東家仔細查驗?!彼Z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待堂內清空,她利落地反手關上大門,插上門栓。
光線被隔絕了幾分,空氣中彌漫起緊張的氣氛。隱歌解開死者的衣襟,露出胸腹。沒有明顯外傷。她取出隨身攜帶的一個皮質卷包——那是她穿越時唯一攜帶的現代法醫工具包,里面的柳葉刀、鑷子、探針等物,曾無數次在黑暗中為她指引方向。她深吸一口氣,指尖按壓死者的胸骨柄與鎖骨連接處。
“咔嚓?!?/p>
一聲極其輕微的骨骼錯位聲在寂靜的堂內響起。隱歌眼神驟然一凝!她立刻換了個位置,再次按壓。
“咔嚓?!庇质悄橇钊诵募碌妮p響。
**胸骨柄脫位!**而且不止一處!這絕非自然窒息或突發疾病能造成的損傷!隱歌的心沉了下去,這手法,干凈利落,狠辣精準,目標明確地破壞連接胸骨與鎖骨的關節,瞬間切斷通往頭頸的主要血管與神經通路,讓人連呼救都來不及發出便迅速斃命——這是極其專業的刺殺手法!她眼前閃過多年前尸王大會上,那些覬覦她解剖技藝的陰冷目光,還有后來在沈家密室、在昆侖奴部落遭遇的種種險惡殺招。手法雖不盡相同,但這股狠絕精準、力求一擊斃命的勁兒,卻隱隱相通。
她迅速檢查死者指甲縫隙、口唇內側,目光銳利如刀。在死者右手食指指甲縫深處,極其隱蔽地,她發現了一點點微小的、不同于嘔吐物和茶點的深褐色碎屑。她用細小的鑷子小心翼翼地將其刮下,置于一張干凈的白紙上。這碎屑質地奇特,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腥氣,像是某種…風干硬化的特殊泥土,又似某種蟲豸的甲殼粉末。
前堂大門被輕輕叩響?!笆俏摇!鄙驎儼椎穆曇魝鱽?。
門開,沈晝白帶回幾個包裹嚴實的紙包,里面是死者用過的青瓷茶盞、半碟精致的蟹粉酥、幾塊茯苓糕。他身后跟著一個臉色煞白的茶樓伙計。
隱歌將她的發現快速告知沈晝白,重點指出那異常的胸骨脫臼和指甲縫里的可疑碎屑。沈晝白目光落在白紙上那點深褐碎屑上,神色凝重:“茶樓伙計說,死者倒下的瞬間,曾無意識地抓撓過雅間的窗臺。窗臺是酸枝木的,木質堅硬?!?/p>
“窗臺?”隱歌立刻追問伙計,“當時窗臺可有異樣?比如…特別干凈,像是剛被用力擦拭過?”
伙計一愣,猛地點頭:“對對!雷娘子您怎么知道?東家出事前,那窗臺角落確實有點積灰,可他倒下后,小的沖進去時,那地方…那地方干凈得發亮!小的當時還覺得有點怪,但嚇懵了,沒多想!”
沈晝白與隱歌對視一眼,彼此眼中了然。兇手在死者抓撓窗臺留下痕跡(很可能就是指甲縫里碎屑的來源)后,迅速清理了現場關鍵物證!這絕非臨時起意的謀殺!
“兇器,”沈晝白修長的手指在虛空中做了一個迅疾的戳刺動作,位置正對著胸骨柄連接處,“短而尖銳,類似特制的錐刺或判官筆,瞬間發力,角度刁鉆。能在茶樓雅間眾目睽睽之下動手,兇手必定是死者熟識、且能近身之人,甚至可能就是同桌的‘掌柜’之一!殺人后立刻湮滅關鍵線索,手法老道。”
兩人不再言語,多年的生死與共,早已讓他們的思維在無聲中高速碰撞、契合。隱歌專注地檢驗帶回的證物。茶湯清澈,銀針探入未見變色,無毒。她小心地掰開一塊蟹粉酥,仔細嗅聞,又用銀針探入內餡。沈晝白則檢查茶盞,盞沿、內壁、杯托,不放過任何細微痕跡。當他的指尖拂過一只茶盞的盞托底部時,動作驟然停住。那里有一處極其微小的、幾乎被忽略的濕痕,帶著淡淡的粘膩感,顏色微黃,混在深色木質紋理中極難發現。
“這是…?”隱歌湊近。
沈晝白沾了一點在指尖,捻開,湊近鼻端細聞,臉色瞬間冷峻如冰:“蜂蠟?還混合了…松節油的氣味?”這絕不是茶樓該有的東西!
隱歌腦中電光石火!她猛地抓起那張載有死者指甲縫碎屑的白紙,湊到沈晝白指尖的粘膩物旁對比。顏色、質地雖不完全相同,但那種特殊的腥氣和隱約可見的細微顆粒感,竟有幾分相似!她立刻取來一小塊死者指甲縫里刮下的深褐色碎屑,又用小刀從沈晝白指尖粘膩物上刮下一點微黃的物質,分別置于兩片干凈的瓷碟中。
她取來一盞油燈和一小杯醫館常備的高度燒酒。先將深褐色碎屑置于火上小心烘烤。一股極其細微、帶著焦糊和難以名狀腥氣的白煙升起。接著,她將幾滴燒酒滴在微黃的粘膩物上。奇異的一幕發生了:那粘膩物竟微微溶解,散發出更濃郁的松節油氣味,同時,溶解后的液體邊緣,析出了一些極其微小的深褐色顆粒!
“同源!”隱歌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指甲縫里的碎屑,經過烘烤釋放的特征氣味,與盞托底部的粘膩物溶解后析出的顆粒物,其本質成分高度一致!這粘膩物…是兇手處理兇器或手上殘留物時,不慎蹭到盞托底部的!它包裹或混合了窗臺上那種特殊物質!”
沈晝白眼中銳芒暴漲:“兇手在雅間內,必定接觸過窗臺!清理窗臺時,手上沾了窗臺的特殊物質,然后又去觸碰了涂有蜂蠟和松節油的兇器(很可能是為了潤滑或保養),最后,在放回茶盞時,這混合物質不小心蹭到了盞托底部!”
“而窗臺上那種特殊物質…”隱歌沉吟,“指甲縫里這點,經過烘烤有腥氣…像是某種特殊的…礦土?或是…蟲巢碎末?”她腦中飛速搜索著這異世數年積累的見聞。突然,一個幾乎被遺忘的畫面撞入腦?!鞘巧钊肜雠柯鋵で竺思s時,在部落祭祀山洞深處,石壁上鑲嵌著的一種深褐色、帶有奇異腥氣的礦石!部落長老曾言,那是他們制作特殊武器涂層和祭祀顏料的圣物,外界罕見!
“昆侖血石粉?”隱歌脫口而出,隨即又自我否定,“不,顏色更深,腥氣更重…難道是…伴生的某種毒蟲巢穴風干后的粉末?昆侖奴提過,那種毒蟲只在血石礦脈附近筑巢…”
沈晝白瞳孔驟縮,一個名字瞬間浮出水面:“‘地龍’!是‘地龍’孫不二!”當年圍剿刑部侍郎白無咎的龐大網絡時,有一條極其滑溜、擅長機關暗殺和毒物的漏網之魚,綽號“地龍”,據傳早年曾在西域和昆侖奴地界活動,精通各種旁門左道!此人消失多年,杳無音訊!
“他回來了?而且,接了這單買賣?”隱歌的心沉了下去。孫不二出手,目標明確,手法詭譎,絕不會只為了殺一個普通富商!背后必有更大的圖謀!
“兇手就在那幾個同桌的‘掌柜’里!”沈晝白斬釘截鐵,語速飛快,“孫不二擅長易容偽裝,很可能就扮作其中一人!他的目標,恐怕一開始就不是這富商!而是…富商今日要談的那筆涉及新辟商路、通往北疆的大生意!殺人是手段,攪亂商路,甚至劫奪商機,才是目的!北疆…最近可不太平!”
就在這時,后院傳來小朗帶著哭腔的呼喚:“娘!爹爹!”只見小家伙抱著一只摔裂的陶土小藥缽,委屈巴巴地站在通往后院的門檻邊,腳下是一小片狼藉的泥土和幾株被砸蔫的幼苗——那是他方才學著爹娘樣子“種藥”,不小心失手打翻的。
隱歌心頭猛地一緊。陽光依舊溫暖,前堂的藥香依舊浮動,然而一股冰冷的暗流,已悄然漫過醫館的門檻,再次試圖侵入他們竭力守護的這片安寧之地。孫不二的出現,像一枚投入平靜水潭的毒石,預示著蟄伏的危機并未遠去。富商的死,牽扯出的昆侖蟲巢粉末、蜂蠟松油混合物,以及那指向北疆新商路的線索,都昭示著這絕非孤立的仇殺或劫財,而是一場更大風暴的前奏。
沈晝白大步上前,一把將沾著泥土、癟著小嘴的兒子抱了起來,動作沉穩,仿佛剛才的冷冽分析只是一瞬錯覺?!盁o妨,”他用袖子擦去小朗臉上的泥點,聲音低沉溫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缽子摔了,明日爹爹與你再做一個新的。藥苗傷了,娘親自有法子救它?!彼е⒆幼呦蚰抢墙逄?,蹲下身,大手穩穩地扶起一株壓彎的幼苗,“你看,根還在土里,便還有生機。”
小朗似懂非懂,淚花還在眼里打轉,小手卻學著父親的樣子,笨拙地去攏那些散落的泥土。隱歌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寒意,也蹲下身,取過旁邊備用的藥缽碎片,小心地將帶土的幼苗重新栽入。她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眼前這株稚嫩的藥草,便是此刻最緊要之事。沈晝白的話,是對兒子說的,又何嘗不是說給她聽?根在土里,便還有生機。他們的根,便是這親手建立的醫館,便是彼此,便是懷中這個懵懂卻代表著未來與希望的小生命。無論外面的風雨如何欲來,他們必須先守住這方寸之地。
“朗兒乖,”隱歌的聲音也恢復了平日的沉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隨阿福叔去后院洗手,娘和爹爹要找出害那位伯伯的壞人,就像…就像找出害死你外公外婆家的壞人一樣?!彼桃庥昧撕⒆幽芾斫獾摹皦娜恕币辉~,也再次點明了那貫穿始終的血脈之仇與守護之責。
小朗睜大了眼睛,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用力地點點頭,被聞聲進來的學徒阿福牽著小手帶走了。孩子稚嫩的身影消失在門簾后,前堂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沉重下來。
“孫不二的目標若是攪亂北疆商路,”沈晝白站起身,目光投向門外熙攘的街市,眼神銳利如鷹隼,“他下一個目標,必定是富商家族中掌管商隊核心路線圖或印信的關鍵人物!而且,會趕在對方因家主暴斃、慌亂無措時下手!最快,就在今夜!”
隱歌立刻領悟:“富商猝死,家中主事者必聚于靈堂商議后事?;靵y、悲慟、人心惶惶,正是潛入竊密或再次行刺的絕佳時機!”她腦海中已浮現出富商宅邸的布局圖——那是數月前為富商老母診病時記下的?!办`堂設在后院正廳,毗鄰書房!書房重地,必有護衛,但此刻人心浮動…”
“書房護衛,反而可能是最大的漏洞!”沈晝白接口,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孫不二精于易容縮骨、機關毒物,強攻非其所長,必用詭道。蜂蠟松油…”他目光再次落在那微黃的粘膩物證上,“除了潤滑兇器,更可能是為了…制作某種能暫時貼合在皮膚上、改變輪廓的‘面具’輔助材料!或是涂抹于手腳,便于攀爬吸附!他很可能已混入富商家中,扮作…守夜的家???抑或是…做法事的道士?”
“指甲縫里的蟲巢粉末…”隱歌思緒飛轉,“昆侖奴部落里,那種伴生毒蟲的巢粉,除了腥氣,據說接觸后若不及時清理,數日內皮膚會留下極淡的、類似淤青的斑痕,尋常難以察覺,但在烈酒或特殊藥水擦拭下會短暫顯色!”
一個大膽的驗證方案瞬間在兩人心中成形。
暮色四合,富商陳府門前白幡高掛,燈火通明,哀樂陣陣,透著一股壓抑的悲涼。沈晝白與隱歌以“回春堂東家夫婦感念陳老爺生前照拂,特來吊唁并送些安神定驚湯藥”的名義,提著藥箱,神色肅穆地踏入府門。
靈堂內香煙繚繞,哭聲斷續。陳老爺的棺槨停在正中,兩側跪滿了披麻戴孝的親屬和管事。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雙眼紅腫,強撐著精神接待。沈晝白與隱歌依禮拜祭,送上湯藥,言語懇切地表示若有需要,回春堂愿盡力協助。管家連聲道謝,神情疲憊中帶著感激。
吊唁完畢,沈晝白并未離開,反而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對管家道:“陳管家,借一步說話。白日里為陳老爺驗看,發現些許異常,恐非急癥這般簡單。事關重大,需與府上主事之人密談,早做防備?!?/p>
管家臉色驟變,驚疑不定地看著沈晝白。沈晝白昔日大理寺卿的威儀雖已內斂,但那份沉穩氣度與話語中的分量,依舊令人信服。管家略一猶豫,便引著二人穿過回廊,走向側院一間僻靜的廂房,低聲道:“大少爺、二少爺和幾位族老正在里面商議后事,請隨我來。”
廂房內氣氛凝重。陳大少爺面色憔悴,二少爺則顯得有些焦躁不耐,幾位族老也是愁眉不展。見管家引著沈晝白夫婦進來,都露出詫異之色。沈晝白開門見山,將陳老爺死因蹊蹺、疑遭專業殺手暗害的推斷簡明道出,尤其點明兇手可能已潛入府中,目標直指商隊核心機密!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少爺驚得站起,二少爺更是拍案怒道:“何人如此大膽?!”幾位族老也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當務之急,是確保秘圖印信安全,并揪出潛藏之敵。”沈晝白聲音沉穩,壓住了場中騷動,“兇手精于易容偽裝,極可能就在府內仆役或今日請來的僧道之中。為防打草驚蛇,需暗中查驗?!?/p>
他看向隱歌。隱歌會意,從藥箱中取出幾個瓷瓶和棉布?!按四颂刂扑幩浜狭揖?,可驗出一種西域毒物殘留痕跡。凡接觸過此物者,皮膚沾染處,以此藥水擦拭,片刻間會顯淡青色斑痕。請府上所有男丁,尤其今日靠近過老爺書房、靈堂或窗臺附近者,集中于后院空房,由我夫婦二人逐一查驗。動作需快,且要保密!”
事涉家主死因及家族命脈,陳大少爺立刻點頭應允。管家匆匆下去安排。很快,后院一處寬敞的下人房內,數十名家丁、仆役、還有幾位請來做法的道士被召集起來,雖不明所以,但在管家嚴令下,都安靜地排成幾列。
房門緊閉,只點了幾盞油燈。沈晝白立于門側,目光如電,掃視著每一個進來的人,無形的威壓籠罩著不大的空間。隱歌則坐在一張方桌后,桌上一碗烈酒,一瓶特制藥水(實為加了姜黃粉等物的普通止血藥水),還有干凈的棉布。
查驗開始。隱歌讓每個人伸出雙手,先用棉布蘸取烈酒,仔細擦拭其手掌、手背、指縫、手腕,甚至小臂。然后,再取另一塊干凈棉布,蘸上那“特制藥水”,在剛才擦拭過的部位再次均勻涂抹。
時間一點點過去。前面查驗過的人,皮膚上除了被酒水擦拭后的微紅外,并無任何異常。氣氛有些沉悶焦灼。排在一個中年道士身后的,是一個身材矮小、背微駝、眼神有些渾濁的老家丁。他低著頭,雙手粗糙,指甲縫里似乎還帶著點泥灰。
輪到老家丁了。他畏畏縮縮地伸出雙手。隱歌如法炮制,烈酒棉布擦過他的手背、手腕…當擦到他左手腕內側靠近脈搏處時,隱歌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那里皮膚的顏色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深一點點,像是陳舊的污垢,又像…極淡的淤痕?
隱歌不動聲色,蘸了“特制藥水”的棉布,重點覆蓋在那片區域,輕輕擦拭。周圍的人都屏息看著。一秒…兩秒…
突然!那老家丁手腕內側被藥水擦拭過的地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出一小片清晰的、邊緣不規則的淡青色斑痕!在昏黃的燈光下,異常刺眼!
“??!”旁邊一個年輕家丁忍不住低呼出聲。
幾乎是斑痕顯現的同一瞬間,那看似畏縮遲鈍的老家丁眼中兇光爆射!一直微駝的背脊猛地挺直,矮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左手腕一抖,一根烏黑發亮、細如毛筆管的尖刺從袖中滑出,直刺隱歌咽喉!動作之快,狠辣絕倫!
“找死!”一聲斷喝如驚雷炸響!守在門側的沈晝白動了!他仿佛早已預判,身形如鬼魅般橫移,擋在隱歌身前,右手閃電般探出,精準無比地扣向那老家丁持兇器的左手腕脈門!用的正是昔年在大理寺審訊重犯時練就的擒拿絕技!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響起!
“呃啊!”那“老家丁”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腕骨已被沈晝白生生捏碎!烏黑尖刺當啷落地。他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驚駭,似乎完全沒料到沈晝白出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偽裝徹底撕裂!此人雖然還是那身家丁衣服,但身形已不再佝僂,眼神狠戾如毒蛇,正是銷聲匿跡多年的“地龍”孫不二!
劇痛激發了兇性,孫不二不顧碎裂的手腕,右腳猛地跺地,身體竟如泥鰍般向后滑去,同時右手袖口一揚,一片帶著腥甜氣息的淡黃色粉末兜頭蓋臉灑向沈晝白和隱歌!毒粉!
“閉氣!”沈晝白厲喝,攬住隱歌腰肢疾退,寬大的袖袍同時向前猛地一卷,如一面盾牌,將大部分毒粉掃開。但仍有少量粉塵彌漫開來。
早有準備的隱歌在閉氣的同時,已從袖中滑出一個小紙包,指尖一彈,包內白色的生石灰粉瞬間撒出,與空中的淡黃毒粉相遇,發出“嗤嗤”的微響,竟將毒粉中和了大半!
“石灰破瘴?!”孫不二失聲驚呼,眼中第一次露出駭然!他賴以成名的“迷魂瘴”竟被如此輕易化解!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強忍手腕劇痛,身體一縮,竟像沒有骨頭般,試圖撞破旁邊的窗戶逃走!
“留下吧!”沈晝白豈容他走脫!在孫不二撞向窗戶的剎那,他已如影隨形般貼至,一記重若千鈞的掌刀,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狠狠劈在孫不二的后頸!
“噗!”孫不二身體猛地一僵,所有動作戛然而止,雙眼翻白,像一灘爛泥般軟倒在地,徹底昏死過去。整個過程兔起鶻落,從斑痕顯現到兇徒伏地,不過短短數息!房內眾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此刻才爆發出驚恐的呼聲。
陳府眾人如夢初醒,管家慌忙帶人上前,用繩索將昏迷的孫不二捆得結結實實。大少爺臉色發白,連聲道謝。沈晝白沉聲道:“此人乃朝廷通緝多年的要犯‘地龍’孫不二,精于暗殺毒物。速速報官,嚴加看管。府上核心之物,需立刻轉移至更穩妥之處,加強守衛!”
塵埃落定,危機暫解。沈晝白與隱歌婉拒了陳府的厚謝,只提走了那根作為關鍵物證的烏黑尖刺(已被隱歌用藥水處理過)和孫不二身上搜出的一個小巧油紙包,里面正是深褐色蟲巢粉末與蜂蠟松油的混合物。
回到回春堂時,已是深夜。前堂的燈火還留著,小朗已在阿福的照料下睡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溫暖的被褥里,呼吸均勻。沈晝白和隱歌輕手輕腳地走到兒子床邊,靜靜凝視著那張天真無邪的睡顏。白日里的驚心動魄、步步殺機,仿佛都被這均勻的呼吸聲滌蕩干凈。
沈晝白伸出手,極其輕柔地拂開兒子額前柔軟的碎發,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隱歌默默握住他另一只手,掌心相貼,傳遞著無聲的力量。這一刻,無需言語。守護,是他們共同的選擇,也是他們給予這個孩子最深沉的愛與承諾。
次日清晨,陽光依舊明媚地灑滿回春堂的天井。小朗早早醒來,似乎忘記了昨日的驚嚇,又興致勃勃地蹲在他的小藥圃旁,對著那幾株被重新栽好、雖有些蔫卻頑強挺立的藥苗,嘰嘰咕咕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隱歌將昨夜帶回的烏黑尖刺、油紙包里的證物,以及詳細的驗尸、勘驗、擒兇記錄,用油紙仔細包好。沈晝白研墨,提筆,在一張素箋上寫下幾行字,簡明扼要地說明了孫不二的身份、罪行及與陳府命案的關系。他將素箋與證物包在一起。
“阿福,”沈晝白喚來學徒,“將此物送去縣衙,交給新任的趙縣令。就說…是故人所贈,助他立份功勞?!卑⒏9Ь唇舆^,快步離去。他們無意再入公門,但該盡的職責,該還的公道,從未忘記。
送走阿福,沈晝白走到天井里,在兒子身邊蹲下。小朗獻寶似的指著藥苗:“爹爹看!苗苗…站起來了!”沈晝白笑著摸摸他的頭:“嗯,朗兒看護得好,苗苗很堅強。”他頓了頓,指著濕潤泥土上自己寫下的“沈”字水痕,聲音低沉而溫和:“朗兒可知,這個‘沈’字,后面還藏著一個字?”
小朗眨巴著大眼睛,茫然搖頭。
沈晝白蘸了點水,在“沈”字后面,穩穩地寫下一個端正的“雷”字。水痕映著朝陽,清晰無比。
“沈…雷…”小朗奶聲奶氣地跟著念。
“對,沈,雷?!鄙驎儼卓粗鴥鹤鱼露畢s純凈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鄭重,“朗兒記住,你姓雷沈。雷,是你娘親的根,是外公外婆用命守護過的清名。沈,是爹爹的姓氏,也曾背負過錯與債。但如今,它們合在一起,便是爹娘走過的路,是我們要傳給你的——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間的骨氣,明辨是非曲直的清明之心,還有…守護眼前這草木、這人間煙火的責任?!?/p>
小朗似懂非懂,小手卻好奇地去摸那水寫的字,將“雷”和“沈”的筆畫糊連在了一起,形成一片濕漉漉的印記。沈晝白與聞聲走來的隱歌相視一笑。那笑容里,有歷經劫波的釋然,有對未來的篤定,更有將過往所有沉重與榮光,都化作涓涓細流、注入新生命的溫柔與期盼。
陽光暖融融的。隱歌走進前堂,打開她那個從不離身的現代法醫工具包。金屬的冷光在陽光下閃爍。她取出一把精巧的柳葉刀,又拿出幾塊煮過消毒的豬脊骨。小朗立刻被那亮晶晶的“小刀”吸引,搖搖晃晃地跑過來,依偎在母親腿邊,仰著小臉,烏溜溜的眼睛里滿是好奇。
“朗兒看,”隱歌的聲音溫和而清晰,她用柳葉刀輕輕點著骨骼的關節面,“這里,就像我們人的骨頭連接的地方。它們很硬,保護著里面重要的東西,但如果壞人用很大的力氣,用不對的方法去撞它…”她小心地演示著,避開鋒利的刀刃,“…它也會受傷、錯開,就像昨天那位伯伯…”
沈晝白抱臂倚在門框上,靜靜看著。陽光下,他的妻子神情專注,指尖穩定地操控著那超越時代的工具,用最淺顯的方式,向他們的孩子啟蒙著關于身體、關于力量、關于傷害與保護的樸素真理。他們的兒子,小小的手指試探著,帶著對這個世界毫無保留的好奇與信任,輕輕觸碰著母親手中那塊象征著力量與脆弱的白骨。
光線下,那截森白的骨骼泛著溫潤的光澤,小朗指尖觸碰的溫熱,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無機質,將一種無形的力量悄然注入。柳葉刀鋒利的刃口收斂了寒芒,在隱歌指間溫馴地游走,精準地劃過骨隙,剖析著力量傳導的奧秘。她低柔的講解聲,如同溪水流過卵石,將暴力的殘忍、結構的精妙、守護的意義,一一拆解在這片寧靜的陽光里。
小朗聽得入神,小腦袋一點一點,忽然仰起臉,奶聲奶氣地問:“那…那爹爹昨天打壞人,‘咔嚓’!是打在這里嗎?”他伸出小胖手,努力去夠自己的后脖頸。
沈晝白低笑出聲,走過來揉了揉兒子細軟的頭發:“朗兒聰明。不過,那是為了阻止壞人傷害更多人,不得已而為之。就像娘親教你的,骨頭連接的地方,既要堅韌,也要懂得…分寸?!彼紫律?,與兒子平視,大手包裹住那只觸碰過骨骼的小手,眼神深邃,“守護,不是只有‘咔嚓’一聲。更多的時候,是像娘親這樣,用眼睛去看,用頭腦去想,找出那隱藏的‘錯位’之處,在傷害發生前,就把它扶正?!?/p>
他的目光轉向隱歌,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匯,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那些血與火的過往,冤屈與昭雪,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最終都沉淀為此刻天井里的陽光,醫案上的藥香,以及眼前這個懵懂探索世界的孩子。
前堂傳來求診者熟悉的腳步聲和隱約的交談。生活從未停歇,人間煙火依舊繚繞。沈晝白起身,理了理半舊的青灰直裰,走向前堂,背影挺拔如松,那是放下重擔卻依舊扛著守護之責的姿態。隱歌將柳葉刀仔細擦拭收好,牽起小朗的手:“走,幫娘親抓藥去。今日要配一副安神的方子給隔壁的王婆婆?!?/p>
小朗似懂非懂地點頭,小手緊緊攥著母親的手指。他另一只小手,無意識地又摸了摸自己脖頸后那塊小小的、溫熱的骨頭,仿佛要將那份關于力量與守護的、沉甸甸又暖融融的“分寸”,牢牢地刻進懵懂的記憶里。
朝陽的金輝潑滿了回春堂小小的天井,將相攜走向藥柜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溫柔地籠罩其中。藥香、墨香、人間煙火氣,還有那無聲流淌的、名為“雷沈”的血脈與傳承,在這片被他們親手守護下來的安寧里,深深扎根,無聲滋長。前路或許仍有風雨,但根在土里,光在心中,路便在腳下筆直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