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更漏聲剛過第一響，祝瑾瑜便輕手輕腳地推開角門。晨霧如紗，將御馬監的朱漆柵欄洇成朦朧的胭脂色。她方踏出半步，忽覺腕間一緊——風玄燁從老槐樹后閃出，指尖還帶著夜露的涼意。

“慢死了。”他壓低嗓音，卻掩不住雀躍，“小馬駒都該醒了。”

少年今日換了件鴉青箭袖，發梢沾著草屑，想來已在此等候多時。祝瑾瑜正要開口，卻見他突然豎起食指抵在唇前。遠處傳來巡夜侍衛的腳步聲，風玄燁不由分說拽著她蹲進草叢。

露水浸透繡鞋，祝瑾瑜卻覺掌心發燙。風玄燁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她腕間昨日系的平安結，像撫弄一片新生的花瓣。待腳步聲遠去，他忽地湊近她耳畔：“跟著我腳印走。”

月光描摹著少年清瘦的背影，他每走三步便回頭確認，發梢金冠在暗夜里劃出細碎的流光。穿過三道籬笆后，馬糞混著干草的氣息撲面而來。風玄燁扒開一處松動的木板，露出里面溫暖的橙光。

“進來。”他彎腰鉆入時，袖口勾住木刺也不在意。

馬廄里，三匹棗紅小馬正偎在母馬身旁酣睡。風玄燁躡足走到最外側的柵欄前，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香甜的蜂蜜氣息散開，睡眼惺忪的馬駒立刻豎起耳朵。

“這是御膳房的芝麻酥。”他掰開糖塊遞給瑾瑜，“你喂那匹額間有白星的。”

小馬駒的鼻息暖融融地撲在掌心，祝瑾瑜忍不住輕笑。余光里，風玄燁正被另一匹調皮的馬駒叼住袖口，他手忙腳亂的模樣與平日判若兩人。晨光漸起，透過茅草間隙落下金線，將少年睫毛映成透明的羽翅。

“它們比宮里的人懂事多了。”風玄燁突然說。他指尖撫過馬駒脖頸，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不會說謊，也不會......”話音戛然而止，他猛地縮回手。

祝瑾瑜假裝沒看見他泛紅的眼眶，只將最后一塊芝麻酥放在他掌心：“白星很喜歡殿下。”

風玄燁怔了怔，忽然抓起她的手按在馬駒額前：“你摸，這里最暖和。”他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比朝陽更燙人。

馬廄外突然傳來喝罵聲。風玄燁臉色驟變，拉著祝瑾瑜就往側門跑。慌亂間她遺落了繡鞋，他竟彎腰拾起揣進懷里。直到躲進假山洞穴，兩人才發現彼此發間都沾滿草籽，活像兩個逃學的頑童。

“笨死了。”風玄燁喘著氣嘲笑，卻從袖中掏出手帕給她墊在石上，“坐著，本皇子給你找鞋。”

晨霧散盡時，他在溪邊單膝跪地，握著她的腳踝替她穿鞋。祝瑾瑜低頭只見他顫動的睫毛，和發冠上那縷總是不服帖的碎發。遠處傳來早課的鐘聲，風玄燁突然仰起臉：

“明日母妃忌辰，你......”他喉結滾動，“你來陪我看桃花吧。”

溪水叮咚，載著幾片落花流向宮墻深處。祝瑾瑜輕輕點頭，腕間平安結的紅繩拂過少年手背，像一句無聲的諾言。

卯時三刻的晨鐘尚未敲響，祝瑾瑜已立在擷芳殿外的梨樹下。素白裙裾被夜露浸透，涼意順著繡鞋爬上來。她攏了攏懷中的青瓷瓶，里頭幾枝帶露的白玉蘭正幽幽吐香。

“誰準你來得這樣早？”

風玄燁從朱漆廊柱后轉出，一身素色暗紋錦袍，腰間玉帶竟換成麻繩。他眼下泛著青，顯然一夜未眠，卻仍挺直脊背維持著皇子威儀。

祝瑾瑜不答，只將瓷瓶遞過去。風玄燁瞥見瓶身描著的往生咒，手指微微一顫。

“南梁習俗，”她輕聲道，“玉蘭可渡亡魂。”

少年沉默地接過瓷瓶，指尖在“慈慧皇貴妃”的牌位上停留片刻，突然拽著她往后殿疾走。穿過九曲回廊，眼前豁然開朗——整片桃林如云霞墜地，花瓣紛揚如雪。

“母妃種的。”風玄燁聲音發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樹干，“那些人說本皇子克死生母，連祭拜都要攔著。”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后幾個字幾乎被風吹散。

一片淺緋色的花瓣打著旋兒落在他肩頭，祝瑾瑜伸手拂去，卻被他突然抓住手腕。少年掌心滾燙，眼底卻凝著冰：“你不怕被我克死？”他聲音里帶著自暴自棄的狠勁，手指卻不自覺地收緊了半分。

風過桃林，掀起滿地殘紅。祝瑾瑜反握住他的手，引他觸摸瓷瓶上凝結的露珠：“朝露雖易逝，卻能滋養這片桃林。皇貴妃娘娘留下的這些花木，年年歲歲都在替她守護著你。”

風玄燁的指尖在露水中輕顫。忽有雀鳥驚飛，抖落枝頭積雨，涼絲絲濺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他像是被燙著般縮回手，卻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

“母妃生前......”他喉結滾動，“最愛這個。”

紙包里是幾塊梅花酥，邊緣有些碎了。祝瑾瑜小心拈起一塊，酥皮在唇齒間化開，竟帶著淡淡藥香，混著蜂蜜的清甜，在舌尖泛起一絲苦澀的回味。

“茯苓粉？”

“嗯。”風玄燁望向最高處那株桃樹，“母妃久病，只能用藥膳點心。”他突然抓起一塊酥餅擲向樹梢，“你嘗嘗！”

碎屑驚起棲鳥，粉白花瓣簌簌落在他們發間。祝瑾瑜忽然明白，這是少年笨拙的祭奠。

他停下動作，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油紙的褶皺，悶悶地問：“你們南梁……也過忌辰嗎？”

祝瑾瑜輕輕點頭，一片花瓣落在她的睫毛上：“我們會點長明燈，供奉鮮花和糕點。”她伸手接住另一片飄落的花瓣，“還要在庭院里灑滿花瓣，因為祖母說，逝去的親人會乘著花香回來看望。”

風玄燁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從懷里掏出一支短笛：“這個，你會吹嗎？”

那是支粗糙的竹笛，笛尾刻著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祝瑾瑜接過來，試了試音，輕輕吹起一支南梁的安魂曲。

簫聲嗚咽中，風玄燁背對她蹲下，肩膀微微發抖。待最后一個音散盡，他一把奪回笛子，轉身時眼眶通紅，卻惡聲惡氣道：“難聽死了！”

日影漸高，祝瑾瑜瞥見遠處搜尋的宮人，正要提醒，卻被風玄燁拉入桃林深處。少年跑得急，腰間麻繩松開都不顧，素白的衣袂掃過滿地落花，直到確認無人追來才停在一株并蒂桃前。

“本皇子十歲那年，”他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奔跑后的喘息，“在這樹下埋了壇酒。”說著竟直接跪在地上刨起土來，素色錦袍已沾滿泥漬。

當那個小巧的酒壇露出時，風玄燁竟掰開泥封仰頭痛飲，琥珀色的酒液順著下頜滑落，打濕了本就單薄的衣衫。

“咳咳......”他被嗆得滿臉通紅，卻倔強地遞來酒壇，“喝！”

祝瑾瑜淺嘗一口，甜中帶澀的桃香在舌尖綻開。風玄燁盯著她唇邊酒漬，突然用袖子胡亂一擦：“笨，喝酒都不會。”動作粗魯，袖角卻刻意放輕了力道。

春風穿過林隙，將他的埋怨吹得七零八落。祝瑾瑜忽然指向不遠處：“殿下看。”

一株幼苗正破土而出，嫩葉上還掛著晨露。風玄燁蹲下身，鬼使神差地碰了碰那顫巍巍的葉尖。

“是桃核發的芽。”祝瑾瑜將剩余的酒澆在幼苗根部，“來年就能開花。”

少年沉默許久，忽然解下腕間平安結系在苗莖上。起身時，他眼底的堅冰似化開些許：“明日......”話到嘴邊又改口，耳尖泛起薄紅，“三日后帶你看更好的。”

離開時，祝瑾瑜回頭望去。那株幼苗在風中輕輕搖曳，紅繩如血，在滿目素白中格外醒目。遠處傳來宮人焦急的呼喚，而走在前面的少年，腳步似乎比來時輕快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