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〇年的春天來得格外纏綿。連綿的春雨下了整周，直到三月十七日蘇小滿轉學的這天，才吝嗇地放晴。空氣里浮動著潮濕的泥土腥氣，混著新抽芽的樟樹嫩葉味道，黏在人裸露的皮膚上，像層薄薄的漿糊。

蘇小滿捏著那張邊角已經被汗水濡濕的轉學證明，站在三年級三班的門口時，后背的藍白校服已經洇出了一大片深色的汗漬。走廊盡頭的廣播里正放著《數碼寶貝》的主題曲，太一喊著“亞古獸進化“的聲音撞在水磨石地面上，又彈回來，在空曠的走廊里漾開一串喧鬧的回音。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切進來，照在懸浮的塵埃上，像是無數金色的小蟲子在飛舞。

“這位是新轉來的蘇小滿同學，大家歡迎。“班主任李老師推了推鼻梁上滑下來的黑框眼鏡，將她往前引了半步。李老師的手指上沾著粉筆灰，袖口還別著塊洗得發白的藍布袖套，散發出淡淡的消毒水味。

講臺下瞬間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四十雙眼睛像被統一操控的探照燈，齊刷刷地射過來，把蘇小滿釘在原地。她的手指死死攥著書包帶，塑料扣硌得掌心生疼，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目光像只受驚的小鹿，慌不擇路地在教室里亂瞟——有人在偷偷咬橡皮，有人用課本擋著臉竊笑，還有個扎羊角辮的女生正對著她做鬼臉。

直到視線撞進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才猛地頓住。

那里坐著個男生。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看她，只是低著頭，用一支黑色鋼筆在宣紙上寫字。陽光順著他微垂的睫毛滑下來，在攤開的《安徒生童話》封面上投下細碎的陰影。書頁邊緣已經被翻得有些發卷，露出里面泛黃的紙頁。他寫字的姿勢很特別，左手虛虛地護在紙邊，右手握筆的力度似乎很輕，筆尖在紙上移動時幾乎聽不到聲音。

“蘇小滿同學，你就先坐在...林向南旁邊那個空位吧。“李老師的聲音把她從怔忡中拽回來。

蘇小滿像個被按了啟動鍵的機器人，僵硬地挪動腳步。新皮鞋的鞋底在光滑的地磚上摩擦，發出“吱呀“的聲響，在安靜下來的教室里顯得格外刺耳。經過講臺時，她被一塊微微翹起的地磚絆了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撲去——

“嘩啦——“

一聲脆響像冰錐刺破了教室的寂靜。男生桌上的墨水瓶應聲倒地，深藍色的墨水像掙脫牢籠的小獸，瞬間漫過攤開的書頁，在雪白的宣紙上暈染成一片丑陋的烏云。燙金的小美人魚圖案正在墨海里慢慢沉沒，卷曲的長發被墨色吞噬，變成一團模糊的黑影。

蘇小滿嚇得魂飛魄散，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她認得那本書，是學校圖書館的珍藏本，封皮是特制的硬殼，上周班會課上班長還特意強調過，這種書不許帶出閱覽室。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慌忙想去撿，手指卻被碎裂的玻璃片劃開一道血口。鮮紅的血珠爭先恐后地涌出來，滴進墨水里，像一朵驟然綻開又迅速凋零的紅梅。

周圍響起倒抽冷氣的聲音，還有人發出壓抑的低笑。蘇小滿的臉頰滾燙，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讓它掉下來。轉學第一天就闖下這么大的禍，她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男生終于抬起頭。

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睫毛又密又長。看向她時，那雙眼眸里沒有預想中的慍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是平靜地抽出幾張紙巾，輕輕覆蓋在被墨水浸透的書頁上。

“沒關系。“他的聲音很輕，像春風拂過湖面，蕩開一圈極淡的漣漪，“先處理傷口。“

他從鉛筆盒里拿出一個創可貼，撕開包裝遞過來。蘇小滿這才注意到，他左手手腕內側有一道淺褐色的疤痕，形狀像一片殘缺的月牙，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顯眼。

她接過創可貼，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好幾次都沒能順利貼在傷口上。男生見狀，伸出手想幫她，指尖剛要碰到她的手，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收了回去，只是低聲說：“把手指伸直。“

蘇小滿依言照做，終于笨拙地把創可貼貼好了。藍色的卡通圖案在她滲血的指尖上，顯得有些滑稽。

“這本書...“她囁嚅著，聲音小得像蚊子哼，“我會賠的，多少錢都可以。“

“不用。“林向南搖搖頭，已經開始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他的動作很輕柔，像是在處理什么易碎的珍寶，“我跟圖書管理員說一聲就好。“

這時，李老師走了過來，看到地上的狼藉，眉頭皺了起來。“蘇小滿，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她嘆了口氣，“林向南同學，書本的事...“

“老師，是我自己沒放好墨水瓶。“林向南打斷她，語氣依舊平靜，“不怪蘇小滿同學。“

蘇小滿驚訝地看向他，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替自己辯解。明明是她闖的禍。

李老師顯然也有些意外，但看林向南不像在說謊的樣子，便沒再追究。“那好吧。不過蘇小滿，今天下午的自習課你就留下，把被墨水弄臟的窗簾洗干凈。“

“好的，老師。“蘇小滿低著頭，心里五味雜陳。

那天下午的最后一節自習課，教室里空蕩蕩的。其他同學都放學回家了，只有蘇小滿蹲在水房的水龍頭旁，費力地搓洗著那塊被墨水弄臟的藍色棉布窗簾。

肥皂水的泡沫沾了她滿手，散發出一股嗆人的化學氣味。冰涼的自來水浸得她手指發麻，可窗簾上的墨漬卻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搓不掉，反而越搓越暈染開來，變成一大片難看的灰藍色。

蘇小滿越洗越委屈，眼淚終于忍不住啪嗒啪嗒掉進泡沫里。她既為那本可憐的童話書心疼，也為自己糟糕透頂的轉學生第一天感到沮喪。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她只是想安安靜靜地轉來新學校，好好開始新的生活而已。

就在她快要哭出聲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

“我來吧。“

蘇小滿抬起頭，看見林向南不知何時出現在水房門口，手里還拿著一塊新的肥皂。夕陽的余暉從他身后的窗戶照進來，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金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微微晃動。

他沒再多說什么，走到蘇小滿身邊蹲下，接過她手里的窗簾，雙手浸入冰涼的水中。

“這樣搓不對。“他一邊往窗簾上抹肥皂，一邊輕聲說，“要順著布料的紋路揉，不然墨漬會散開。“

蘇小滿愣愣地看著他。他的側臉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柔和，長長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左手腕上的月牙形疤痕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你怎么沒回家？“她忍不住問。

“值日。“林向南簡單地回答，手上的動作沒停，“剛打掃完教室。“

肥皂泡在他指縫間不斷冒出來，被夕陽染成了金紅色，像一串串細碎的寶石。蘇小滿看著那些泡泡，突然覺得沒那么難過了。

“謝謝你。“她小聲說，“還有...上午的事，也謝謝你。“

林向南沒說話，只是把窗簾翻了個面，繼續揉搓著有墨漬的地方。

水房里很安靜，只有嘩嘩的水流聲和布料摩擦的沙沙聲。陽光一點點暗下去，夕陽的金紅色漸漸變成了橘黃色，又慢慢褪成淺紫色。

蘇小滿蹲在一旁，看著林向南專注的側臉，突然想起剛才在教室里，他低頭寫字的樣子。她忍不住問：“你剛才在寫什么？“

“練字。“

“寫的什么字？“

“隨便寫寫。“林向南頓了頓，補充道，“鋼筆字。“

蘇小滿“哦“了一聲，沒再繼續問。她發現自己好像對這個沉默寡言的男生產生了一絲好奇。他為什么要替她承擔責任？為什么手腕上會有那樣一道疤痕？他看起來總是很安靜，好像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卻又會在這種時候伸出援手。

過了一會兒，林向南把洗得差不多的窗簾擰干，晾在水房的繩子上。墨漬雖然沒完全消失，但已經淡了很多，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好了。“他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差不多干凈了。“

蘇小滿也跟著站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腿蹲得發麻。她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幸好及時扶住了旁邊的水池。

林向南伸手扶了她一把，這次他的手穩穩地托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心很涼，帶著水的濕氣。

“謝謝。“蘇小滿站穩后，趕緊掙開他的手，臉頰有些發燙。

“不客氣。“林向南收回手，看了看晾在繩子上的窗簾，“明天應該能晾干。“

蘇小滿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兩人一起走出水房，夕陽已經沉到教學樓后面去了，天空被染成了一片溫柔的粉紫色。晚風輕輕吹過，帶著樟樹葉子的清香。

“我家就在這附近，“林向南突然開口，指了指學校東邊的方向，“你呢？住在哪里？“

“我...我住在幸福小區。“蘇小滿說，那是個離學校不算近的小區。

“有點遠。“林向南說，“需要我陪你走到公交站嗎？“

蘇小滿愣了一下，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的，謝謝你。“

林向南也沒再堅持，只是點了點頭：“那再見。“

“再見。“

看著林向南轉身離開的背影，蘇小滿突然覺得，這個糟糕的第一天，好像也沒有那么難熬。她摸了摸手指上的創可貼，藍色的卡通圖案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清晰。

走到校門口時，她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水房的窗戶里，那塊藍色的窗簾正隨著晚風輕輕晃動，像一片被夕陽遺忘的天空。

蘇小滿吸了吸鼻子，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彎了彎。也許，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她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小確幸。

她轉身，朝著公交站的方向走去。晚風吹起她的衣角，帶著春天獨有的暖意，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墨香。那是屬于林向南的味道，清淡而干凈，像他這個人一樣。

路燈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一個個昏黃的光圈。蘇小滿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個孤單的小怪獸。但她的心里，卻不像來時那樣慌亂了。她知道，從明天起，她就是三年級三班的一員了，她的同桌是一個叫林向南的男生，他有一雙像黑曜石一樣的眼睛，手腕上有月牙形的疤痕，還有著比春風更溫柔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