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水榭暗藏同謀計
散朝的鐘磬余音，尚在巍峨宮闕的飛檐斗拱間幽幽縈繞，如絲如縷，不肯散去。張洎的身影卻已如鬼魅般折入御苑深深處。曲徑通幽，苔痕濕滑，引向一泓凝碧寒潭畔的“擷芳水榭”。水榭四面臨風，湘簾低垂，隔絕了外間的車馬喧囂，也隔絕了一個時代。唯聞池中錦鯉唼喋之聲，與博山爐內一縷龍涎暗香交織浮動，刻意營造出一方死水微瀾般的靜謐囚籠。
一人背向雕花門扉，憑欄而立。修長蒼白的手指自越窯秘色青瓷碟中拈起星點餌食，漫不經心般彈落碧波。池底金鱗聞風而動，競相翻騰撕咬，攪碎一池沉碧，水花激濺，濡濕了冰冷的青石闌干。其人身著內侍省高階宦官的紫檀色暗紋袍服，腰束羊脂白玉帶鉤，正是御前心腹、權勢熏天的入內內侍省都知——王繼恩。雖未回頭，一股久浸九重、翻云覆雨的陰寒之氣，已如深潭水霧，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浸透這方寸之地。那投餌的手勢，看似隨意閑適，卻帶著一種掌控生死的韻律，每一粒餌落下，都似敲打著一顆無形的棋子，精準地撩撥著池中貪婪的欲望。
腳步聲輕若落葉點地，張洎已悄然立定身后。王繼恩手下未停，只喉間逸出一縷淡得幾乎化入風中的聲音，冷冽如冰珠濺落玉盤：“張學士今日金殿之上，一番奏對，舌底瀾翻，四座噤聲。好生凌厲的手段。”
張洎臉上瞬息堆疊起十二分的誠惶誠恐，疾趨兩步，竟極其自然地接過王繼恩手中那精巧瓷碟，腰身彎折幾近匍匐，氣息輕吐，幾欲拂動對方華貴的袍袖：“都知折煞下官了！下官愚魯不堪，不過眼見那潘佑狂狷悖逆，言辭無狀，聲震屋瓦，憂其咆哮殿堂驚擾圣躬清聽，更恐污了朝堂煌煌清議。萬般無奈，只得斗膽僭越，進此逆耳之言，權作清道之帚。唉…一片赤誠，丹心可鑒，唯祈蒼天垂憐，莫因此傷了同僚間那點…虛妄的和氣才好。”語聲哀婉懇切，似蘊無限委屈。言畢，指尖卻靈動如蛇信，精準捻起一撮餌食，手腕微抖，餌食如星雨墜入池心漩渦，引得群魚愈發癲狂爭噬，水聲嘩然，碎玉亂瓊。那翻騰的濁浪，恰似他口中被攪亂的“和氣”，更似他心中翻涌的毒計。
王繼恩這才緩緩側身。面皮白凈光潔如新剝雞子，雙頰豐潤，不見半根髯須。唯有一雙細長鳳目，開闔之間精光內斂，卻又似兩口深埋地底的千年古井，幽邃冰冷，能將人心底最幽暗的算計都映照得纖毫畢現。他嘴角扯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紋路，皮里陽秋：“潘佑？哼，不過是個讀僵了心竅的腐儒，仗著三分愚忠耿介的虛名，便妄學魏征強項，欲指點這乾坤棋局。他那套‘刮骨療毒’的瘋魔囈語，聽著唬人，實則癡人說夢，徒亂宸衷。陛下仁德如天，念其侍奉三朝，又是先帝簡拔的舊人，才容他狷介至今，已是浩蕩天恩。”話鋒倏地一沉，聲音壓得幾如耳語，卻字字如淬了劇毒的牛毛細針，直刺張洎耳蝸深處：“倒是張學士你，值此新君踐祚，乾坤初定之秋，正是爾等天子近臣體察圣心幽微、安定社稷邦畿的緊要當口。何言當發，何事當為，心中須得懸一桿明秤，稱得出千鈞之重、毫厘之輕。陛下雅好詞章墨韻，醉心清談風月，性喜澄明虛靜。那些冗繁軍務、錢糧瑣碎，能少擾圣心一分，令陛下得享片刻安寧，便是為臣子者盡了一分忠孝，積了一分陰德。個中分寸火候，深淺幾何…你可省得？”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棋子，落在張洎心頭的棋盤上，敲打出無聲的指令。
張洎心頭霎時雪亮如明鏡高懸。腰身彎折得更深，幾欲叩地，聲音里透出五體投地的感激涕零，恍如久旱逢霖：“都知金玉之言，字字珠璣！下官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恩同再造，銘感五內！下官深知陛下圣心雅意，清懷高遠，近日正殫精竭慮，搜求散佚于烽煙的前朝墨寶珍玩。其中尤有一幅顧愷之的《洛神賦圖》摹本，雖非真龍，然筆意直追高古，神韻流轉宛然，衣帶當風處，深得‘春蠶吐絲’之妙，堪稱稀世遺珍…此外，下官聞聽陛下常于靜夜孤燈之下，追思昭惠周后清音絕響，肝腸寸斷。特命人于江南煙水迷離之地，遍訪絲竹名家，終覓得一位琵琶國手。其輪指拂弦之技，空靈剔透，哀而不怨，幽咽泉流間，竟頗有幾分皇后當年‘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的遺韻遺風…”投其所好之心，昭然若揭，更如一把精巧的鑰匙，試圖開啟通往圣眷的秘門，言辭間將風雅與諂媚糅合得天衣無縫。
王繼恩微微頷首，臉上終于漾開一絲真切的、如同千年冰面乍裂的淺淡笑意：“嗯，張學士果然是個水晶心肝、玲瓏七竅的伶俐人兒。陛下龍心愉悅，心境澄澈，便是江山社稷之福，蒼生萬民之幸。至于潘佑那等不識時務、不知進退的狂悖之徒…”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袖口一枚溫潤內斂、光華蘊藉的羊脂玉扣，那玉扣在他指間緩緩轉動，光澤流轉不定，恰似其心緒在權衡殺伐，語氣陡然轉寒，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殺機如毒蛇吐信，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自有咱家在御前，替你‘分剖明白’，斷不容其污濁之氣再拂天顏。只是…”他目光如兩道實質的冰錐，緩緩掃過張洎低垂的頭頂，意味深長地頓了頓，聲音更低，幾近氣聲，卻字字千鈞，“林仁肇那頭盤踞大江天塹的斑斕猛虎，爪牙日益鋒銳，聲威日熾，于行伍之間一呼百諾。張學士身為陛下股肱心膂之臣，還需…多加‘留意’。此人手握重兵虎符，深孚三軍死力，性情剛烈如鐵。對潘佑那套‘整軍經武、斥逐奸佞’的狂悖之言，未必全無…戚戚之意。陛下對他，是既倚為干城砥柱，又…如芒在背，寢食難安啊！”“寢食難安”四字，輕飄飄吐出，卻重逾泰山，狠狠砸在張洎心坎，如同下達了一道無聲的誅殺令。
張洎心領神會，眼中精芒一閃即逝，快如電光石火。立刻接口，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滑過深秋沾霜的枯草，輕柔、冰冷，卻直透骨髓，致命無比：“下官明白。林將軍忠勇貫日，威震敵膽，人所共仰，誠乃擎天一柱，國之干城。然古語有云：‘剛極易折，情深不壽’。‘忠勇’二字，固然是撐天立地的脊梁，卻也易成縛人心智的枷鎖，引人行差踏錯，反遭其噬。彼鎮守大江天險，國之咽喉命脈，屢次上表，言必稱增兵秣馬，加固城防，情辭之懇切，拳拳之心可昭日月。然…言辭之間，未免操之過切，鋒芒太露，咄咄逼人。下官恰聞，其麾下軍需官前日又遞上一道十萬火急之奏，催索糧秣數目之巨，期限之迫，直如軍令催魂…倘若…有人稍加‘潤色’措辭，令陛下于字里行間覺出，林將軍擁雄兵勁旅于外，復如此急如星火、不容喘息地索求糧餉于內，此等情狀，落在明眼人心中，豈非…稍嫌‘跋扈’、‘僭越’？縱無二心，亦有尾大不掉、難以制馭之深憂？常言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尤其…是那等執掌虎符、一聲令下可令三軍效死的方面大員！”寥寥數語，輕描淡寫間，已將“居功自傲”、“擁兵自重”、“心懷怨望”的滔天罪名，化作一張無形無質卻又密不透風的羅網，悄然罩向遠在采石磯風濤中的國之柱石。憑空捏造的“軍需官急奏”，更是為那“潤色”二字埋下了淬毒的引信。他投下最后幾粒餌食，池中濁浪翻騰，魚目猙獰，仿佛預示著一場血腥的權力絞殺！
王繼恩聞言，目光在張洎那張謙卑恭順的臉上凝注片刻，那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激賞，旋即被更深的、如同看待奇毒異蠱般的忌憚所取代。他緩緩頷首，聲調平板無波，聽不出絲毫喜怒：“張學士思慮周詳，洞悉幽微，真乃宰輔之器。這番話…咱家會‘擇其精要’，‘適時’奏達天聽。你只管用心當差，為陛下分憂解煩。陛下圣明燭照，明察秋毫，自有你的錦繡前程，潑天富貴。”語畢，不再看張洎，悠然轉身，復又憑欄，將手中餌食盡數傾入池中。餌落如急雨，引得群魚翻騰更劇，濁浪排空，徹底攪碎了那一池刻意維持的虛假平靜。水榭內，唯余錦鯉貪婪唼喋、撕咬爭搶之聲，不絕于耳。方才那番不見刀光、卻字字誅心、足以傾覆江山的密謀，仿佛從未發生，消弭于無形。只有那池底的濁浪，兀自翻涌著貪婪與血腥的氣息，無聲地噬咬著這片沉沉的天空。
張洎深深一揖及地，告退而出，步履沉穩如常，不疾不徐。待行出水榭，轉入花木扶疏、光影森然的幽徑，臉上那副謙卑恭順、人畜無害的“畫皮”瞬間剝落殆盡，如同揭去一層精心描摹的面具，露出底下深沉如萬丈寒淵、冷冽如玄冰千載的真容。他駐足，負手而立，抬眼望向金陵城上空鉛灰色的、厚重如鐵幕般的云層。那云層沉沉壓下，仿佛要將這六朝金粉之地、殘喘的江南一隅徹底碾碎埋葬。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徹骨、毫無人間溫度的弧度，無聲低語，如同九幽之風：“林仁肇…國之干城？南天一柱？呵呵…這盤以萬里江山為枰、兆民血肉為子的棋局，該換…執子之人了。”言罷，玄色袍袖一拂，身影如鬼似魅，迅疾隱沒在深宮的重重陰影之中。唯余身后水榭中，那池被徹底攪渾的碧水，兀自翻騰著污濁的泡沫，映照著天穹陰沉如鐵的死灰之色，無聲地記錄下這場葬送棟梁的暗室密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