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霓焚劍魄斷瑤光

瑤光殿內，沉檀馥郁終為藥石苦澀所噬，更壓不住那生命燭燼彌散的衰頹。殿宇深廣，暮色四合，殘陽如血，潑入雕窗，在織金地衣上拖出凄長暗影，亦為病榻上蒼白如紙的玉容，鍍了層虛幻金暈——恰似回光返照。

娥皇眼睫微顫，倏睜雙眸！枯槁手臂竟爆出駭人勁力，直指青玉螭龍奩：“取…來！”聲若游絲，卻似金鐵交鳴，斬斷殿中死寂。

李煜心頭如墜冰窟，慌忙捧奩近前。娥皇枯指探入奩底幽微，摸索間，拈出一冊焦黃曲譜，紙脆如枯蝶之翼，墨痕間猶見當年簪花添注的娟秀——正是二人耗盡心血、魂牽夢縈的《霓裳羽衣》全本。

“燒了…”她氣息奄奄，目光穿透殿宇，投向跳躍燭火，似向渺渺仙闕獻祭，“此曲…只合瑤臺境…濁世紅塵…留不住…也…不配留！”動作緩慢滯重，如負千鈞，將畢生才情愛戀，遞向吞吐火舌。

火舌溫柔噬卷紙頁，焦蝶紛飛。青煙裊娜，裹挾絕世遺音逸散虛空。跳動的火光在她蒼白如紙的玉容上投下明滅不定的金影，超脫中浸透凄絕的靜穆。

光暗交錯，心神俱震之際——

殿外幽深宮苑，一曲清歌如淬毒冰錐，無視宮闕森嚴，如附骨之疽，精準狠辣地刺破死寂，直貫殿中！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歌聲入耳，李煜如遭九霄雷亟！四肢百骸霎時冰涼。這纏綿詞句、旖旎曲調…正是他前夜御苑月下，為女英新譜的《菩薩蠻》。

再看娥皇——

獻祭般的目光驟然凝滯！歌聲字字如淬毒冰針，刺穿耳鼓，更狠狠扎入千瘡百孔的心房。“刬襪…步香階…畫堂南畔…恣意憐…”唇齒無聲翕動，似在嚼碎世間至苦鳩毒。

她猝然轉頭！眸底溫婉剎那凍結，兩道淬了萬載玄冰的寒電，直刺李煜神魂最顫栗的淵藪。嘴角硬生生咧開一抹淬血般的慘笑，字字如冰凌墜地：“好！好一個‘教郎恣意憐’！原來陛下嘔心瀝血，非為霓裳返魂，是為你那嬌妹…備下的合歡枕畔淫詞艷曲！好！當真是好得很吶——！”

‘噗——！’一口滾燙心頭精血，如寒冬罡風撕碎的殘梅，凄艷絕倫地潑灑在猶帶余溫、飄散著《霓裳》殘魂的焦黑紙灰之上。紅與黑，熾熱與死寂，轟然交織湮滅，‘滋滋’微響，宛如一幅心魂俱焚的血色絕命圖。

“娥皇——！！”李煜喉間迸出野獸般的嘶嚎，身形如遭電亟般撲上，只堪堪攫住那軟墜如凋零玉蘭的軀殼。熱血噴濺，生機隨之逸散。懷中人氣息幾絕，渙散眸光投向藻井深處無盡虛空，唇邊慘笑凝固，成永恒印記。再無一言。

滅頂悲慟與噬骨悔恨，如滔天濁浪將李煜徹底碾碎。他五指痙攣，攫過案頭墨跡淋漓的誄文稿。滾燙濁淚混著娥皇濺落尚溫的刺目心血，在素宣上瘋狂洇開大片絕望污濁的紅黑混沌，吞噬了字跡，也吞噬了眼前天地。

目光，如淬毒鐵釘，死死楔入文末那力透紙背、飽浸血淚的——“絕弦”二字。

喀嚓！——似心魂碎裂之音！

一股源自文魄最幽暗淵藪、至悲至痛至恨的洪流，如壓抑萬載的地心毒焰，轟然噴薄！無形無質，卻至陰至寒，至剛至烈。稿上“絕弦”二字墨色驟然褪盡，化作兩道深不見底、吞噬光熱的幽寒裂痕。一股冰冷、決絕、斬斷輪回情絲、湮滅世間溫存的森然“意念”——離恨劍魄——自那裂痕深處、自李煜寸寸齏粉的心魂中，凝聚、迸射！

錚——嗡——！

殿內數十長明燭，火苗齊向浸血誄文稿劇傾！如臣服，如獻祭！似被那源自靈魂絕淵的至悲至恨劍魄瞬間抽盡一切光熱生機。隨即發出一片低沉如萬鬼同泣的幽冥悲鳴，火苗齊齊猛顫，終歸——死寂！偌大瑤光殿，剎那墮入吞沒一切的墨漆冰獄。

唯殘月寒輝，如冰泉無聲瀉入，冷冷映照他懷中漸冷的玉人、臉上凝凍的淚痕，以及案頭那鋒穎悄然凝結白霜的紫毫筆。

恰在萬籟俱寂、寒意刺髓之際——

“咚——！！咚——！！咚——！！！”

子夜喪鐘，裹挾著青銅萬鈞的冰冷死亡質感，沛然撞響！聲聲如巨杵，碾過森嚴宮闕，震碎殿內凝固的墨漆冰獄，更無情撕裂、蹂躪著金陵城死寂的穹蒼。這鐘聲，是冷酷的天諭，宣告絕代才女香消玉殞，風華時代黯然落幕，亦似為那焚毀的霓裳仙魄、為這弦斷琴折、血淚浸透的千古孽緣，奏響這天地同悲、鬼神共泣的——最終挽歌。

一曲霓裳，終成絕響；一縷芳魂，玉殞香消；一段情緣，弦斷永訣。詞帝之心，于這燭燼香殘、血濺殘譜、離恨凝魄、鐘裂子夜的一刻，被這穿腸鴆酒般自釀的苦果與滔天情劫，徹底洞穿、冰封、碾作飛灰。唯余這吞噬萬物的無邊墨暗、徹骨奇寒，與那深深烙印在破碎文魄至深處、斬斷前塵、湮滅后世一切光明的——離恨劍魄，在永恒的虛無深淵中，無聲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