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劍折詞留忠骨寒
秋雨如泣，冷冽敲打著澄心堂的琉璃碧瓦，聲聲入扣，似幽冥催魂鼓，更似金陵王氣挽歌，直透骨髓。殿內(nèi)燭影搖紅，在濕重空氣中明滅不定，映得御案后的李煜面色慘白，形銷骨立，恍若游魂。他枯坐如槁木，指尖無意識捻著一頁《相見歡》殘稿，“林花謝了春紅”墨跡被冷汗洇散，恰似他百結(jié)愁腸。案頭奏牘如山，卻壓不住心口那枚錦囊傳來的蝕骨灼痛。此物緊貼心窩，燙如烙鐵，無聲炙烤皮肉，更灼烙著玄真道長“忠奸之辨，在君心澄明”的金石箴言，似要將他那點(diǎn)詞人文心焚作飛灰。
簾幕輕響，如毒蛇吐信。宰相張洎躬身趨入，蟒袍下擺濺著泥星，顯是冒雨疾行。他面堆沉痛憂懼，三綹長須紋絲不亂，細(xì)長眸子卻精光內(nèi)蘊(yùn)，深若古井寒潭。雙手捧定紫檀漆盒，盒蓋緊閉，不露端倪，唯有一股陰寒死氣彌漫開來，殿中燭火亦為之一黯。
“陛下，”張洎語聲壓得極低，字字卻如冰錐貫耳，“此乃宋主趙匡胤遣心腹密使，披星戴月送來的‘回禮’，言道...事關(guān)江南國運(yùn)氣數(shù)，請陛下親啟，以...證其心跡真?zhèn)巍！薄白C其心跡”四字，刻意一頓，意味深長，目光似有若無掃過案頭殘留的、屬于女英的淡淡馨痕。
李煜心頭驟緊，似被無形鬼手扼住。指尖微顫掀開盒蓋，黃綾之上，赫然橫臥一斷箭。狼牙箭桿粗糲，飽浸北地風(fēng)霜，斷口猙獰如獠牙。最刺目者，桿身以契丹匠人獨(dú)有的剛猛刀法，深深刻入斗大一個“林”字！濃烈的鐵銹血腥氣，撲面欲嘔。
“此...此物何解？”李煜喉頭發(fā)干，聲如破鑼，目光死死釘住那“林”字，一股寒意自腳底直竄頂門。
張洎再趨一步，蟒袍幾觸御案，氣息帶著陰濕寒意直撲李煜面門：“陛下容稟！此箭非同小可！乃昨夜三更，林仁肇親挽三石強(qiáng)弓，以‘九星連珠’神技，竟...破空百里，挾風(fēng)雷之威，直貫宋主趙匡胤于采石磯寢帳！箭簇入木三尺，箭羽猶顫！”窺見李煜色變，語速陡急，字字如淬毒細(xì)針，直刺心神要害，“箭桿更縛有浸透林賊指血之密札！宋主覽之須發(fā)戟張，龍顏震怒，當(dāng)帳焚其札而獨(dú)留此箭...其意昭然若揭！一為昭示此獠狼子野心，鐵證如山；二為震懾我江南，若不明正典刑，便是包庇叛逆，授其南征口實(shí)！信中...林賊竟大言：若宋主肯出兵助他...鼎革江南，黃袍加身，愿獻(xiàn)江淮十四州膏腴之地，永為藩屬！更狂吠陛下...只知吟風(fēng)弄月，沉溺溫柔，實(shí)乃...難當(dāng)國主的昏聵之君！此等悖逆，臣...不忍復(fù)述！”伏地作痛心疾首狀，肩頭聳動，眼中卻無淚，唯余冰冷算計。
“住口！”李煜如遭雷亟，拍案暴起！文房四寶齊跳，一方端溪龍尾硯“哐當(dāng)”滾落御階，濃墨潑灑如污血，吞噬半闕《相見歡》。“林卿忠貫日月，國之干城！豈是此等賣國悖逆之徒！必是趙賊卑劣反間！”袖中錦囊灼痛陡增十倍，如燒紅烙鐵按于皮肉，痛徹心扉。玄真悲憫警示聲猶在耳，林仁肇教他挽弓時那寬厚手掌的溫度，此刻卻虛幻如煙。兩股力量腦中撕扯，頭痛欲裂，眼前金蠅亂舞。
張洎“噗通”五體投地，額撞金磚，悶響如喪鐘，泣聲凄厲若夜梟：“陛下！臣初聞亦肝膽俱裂，萬死不信！然...人證物證，鐵案如山！箭上‘林’字鑿鑿，契丹秘法斷難仿冒！若非確鑿，宋主梟雄，焉敢以此奇辱加我江南？陛下慎思！”猛抬頭，眼中哪有淚？唯剩陰寒“赤誠”，“林仁肇?fù)碇乇i大江，其‘浪淘沙’劍意已臻‘引動江濤，呼應(yīng)星斗’之境！三軍只知林帥，幾聞陛下天音？屢抗圣旨，拒調(diào)虎賁拱衛(wèi)金陵，視王命如敝屣！跋扈不臣之心...非止一日！”語鋒一轉(zhuǎn)，如毒藤纏樹，“今北朝厲兵秣馬，虎視眈眈，此獠不思御敵國門，反暗通敵酋，引狼入室！乃亡國滅種之滔天禍根！陛下若再存婦人之仁，恐...肘腋之變發(fā)于頃刻！屆時宗廟傾頹，神器蒙塵，江南萬里焦土，百萬黎庶齏粉！陛下...陛下與小周娘娘...縱有瓊樓金屋，又焉得...半夕安寢乎？”末句拖長腔調(diào)，目光再掃案頭女英殘香，這“媚骨柔術(shù)”的誅心之語，比世間最利刃更毒百倍！
殿內(nèi)死寂，唯聞窗外秋雨敲桐，凄冷如喪鐘催魂。李煜頹然跌坐龍椅，面如金紙，腦中混沌轟鳴。林仁肇如山岳身影、校場豪笑、護(hù)國誓言...與張洎口中“擁兵自重”、“暗通敵酋”、“覬覦神器”的魔影瘋狂撕扯重疊！懷中錦囊灼燙欲焚盡最后良知，而鼻端昨夜女英溫軟幽香，此刻卻鬼魅般縈繞，帶來虛幻慰藉，更如迷離薄紗，徹底模糊了忠奸天塹。滔天的恐懼、被‘背叛’的怨毒、以及對那方寸溫存的病態(tài)貪婪與依賴，三股濁流猛地擰成一股無形巨索，死死扼住他神魂咽喉，將眸中那點(diǎn)殘存的、屬于‘鐘峰隱者’的清明，徹底絞滅吞噬！
他雙目赤紅如困獸，抓起污墨朱筆。指節(jié)因力爆響，青筋虬結(jié)！飽蘸硯中如凝血濃墨，在那早備好的鴆詔之上，“林仁肇”三字鐵畫銀鉤處，腕痙攣劇顫，終帶著毀天滅地的絕望瘋狂，狠狠劃下——
鮮紅刺目，力透紙背。墨汁淋漓污沒“仁肇”的——勾決之印！
似要將己身所有恐懼罪孽、無邊懦弱，盡數(shù)摁入這猩紅猙獰印記，永墮無間。
“賜...賜酒！玄武湖...水榭！即刻...送他上路！”聲嘶啞破裂如扯破風(fēng)箱，語未竟，人已如抽骨般委頓椅中，面死灰，再不敢瞥那詔書半眼，空洞絕望的目光投向窗外無邊凄雨。那方寸文心，在帝權(quán)與怯懦的撕扯下，千瘡百孔，此刻徹底蒙塵。
玄武湖畔，風(fēng)狂雨驟，天地晦暝。漫天墨云沉沉壓城，觸手可及，似要將六朝金粉碾作齏粉。浩渺湖水失卻溫婉，在怒號狂風(fēng)中翻騰咆哮，驚濤裂岸，濁浪排空，聲如萬千鐵騎奔騰，金戈交鳴！孤懸煙波的水榭于風(fēng)雨中劇顫呻吟，恰似怒海狂濤中一葉扁舟，瞬息傾覆。
宣旨太監(jiān)王繼恩，面白無須，神色木然如石俑，手捧明黃綢覆的金壺玉杯，在一隊甲胄森然、面覆修羅寒霜的御林軍簇?fù)硐拢つ酀裟欢痢＠溆觏樒浼馐輵K白的下頜滴落。行至檐下，展黃綾，尖厲陰柔之音竭力穿透風(fēng)雨咆哮，帶著非人的冰冷終結(jié)：
“陛下——口諭！賜——神衛(wèi)軍都指揮使——林仁肇...御酒一壺！領(lǐng)——恩——！”
林仁肇一身漿洗發(fā)白舊布常服，獨(dú)立敞軒之前，身形挺拔如孤峰峙立，任狂風(fēng)吹卷衣袂，暴雨鞭笞身軀，巋然不動。須發(fā)戟張若怒獅，目光卻銳利如冷電寒星，穿透重重雨幕風(fēng)簾，直刺皇城太初宮，似要洞穿九重宮闕后那昏聵心腸與刻骨涼薄！親衛(wèi)早屏退，孑然一身，坦對“皇恩”。目光掃過那象征終結(jié)的金壺，微怔，眼中掠過難以置信的痛楚與荒誕譏誚，旋即化作焚天怒焰，胸腔爆出震天動地、悲愴蒼涼的大笑：
“哈哈哈！好！好一杯‘忠魂酒’！陛下啊陛下！臣林仁肇！一生征戰(zhàn)，瀝血披肝，所求者，唯報效家國，守護(hù)這江南煙雨、萬家燈火！不意今日...竟蒙此‘殊恩厚賞’！哈哈哈哈！天意乎？天意弄人乎？！”
笑聲穿云裂石，蒼涼悲憤，竟一時壓過漫天風(fēng)雨嘶吼，在翻騰激蕩的湖面激起隆隆悶雷回響，直上九霄。一步猛踏，金磚地坪“咔嚓”龜裂！劈手奪過金壺！仰首，虬髯怒張如戟，喉結(jié)滾動，壺嘴對唇，將那冰涼死寂的鴆毒瓊漿，如痛飲仇讎黑血，又似吞咽濁世加諸忠良的無盡屈辱，喉中“咕咚、咕咚”悶響，一飲而盡！
琥珀酒液沿虬結(jié)須髯淋漓滾落，混入冷雨，砸在光潔青石，綻開朵朵凄艷刺目、瞬逝的琥珀血花。
“嗆啷——！”龍吟清嘯裂雨，腰間“破浪”神劍脫鞘！寒光暴漲，劍氣沖霄！昏暗水榭霎亮如白晝。凜冽劍氣激蕩，身周雨線扭曲倒卷迸散。一股沛然莫御、悲愴蒼涼、卻蘊(yùn)含守護(hù)江南山河厚重意志的磅礴劍意，自這南唐最后擎天之柱身上轟然爆發(fā)！直欲撕裂昏沉壓抑、忠奸顛倒的混沌天幕。劍氣所激，腳下玄武湖怒濤更甚，濁浪排空數(shù)丈，如萬千水龍怒吼，又似三軍將士齊發(fā)不甘悲鳴！此乃心意交感天地所生之勢。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林仁肇一聲長吟，聲如九天驚雷炸裂，竟壓過風(fēng)吼雷鳴。身形雖因鴆毒微晃，此刻卻如醉如狂，人劍合一。“破浪”化匹練寒光，夭矯騰空！劍招脫盡沙場殺伐，化作畢生忠憤與山河之戀的傾瀉！劍光霍霍，時而如怒龍翻江倒海，大開大闔，劍氣縱橫捭闔，罡風(fēng)四溢，似要劈開乾坤昏聵，滌蕩世間奸邪；時而如寒猿啼霜夜，沉郁頓挫，劍勢低回嗚咽，寒星點(diǎn)點(diǎn)，盡是英雄末路、國士蒙冤的椎心泣血！劍氣所至，凌厲無匹，雨幕硬生撕裂道道真空，空氣“嗤嗤”尖嘯！腳下玄武湖應(yīng)和悲鳴，巨浪滔天，濁流排空，整座大湖化作鼙鼓金鉦。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吟誦愈烈，直抒胸臆。劍勢愈發(fā)狂放不羈，臻至無招無式、隨心所欲化境。劍鋒倏轉(zhuǎn)，直刺水榭中央那粗逾合抱、象征社稷棟梁的朱漆楠木巨柱。棄劍招，駢指如戟！畢生苦修之渾厚先天真氣、滿腔無處傾瀉的孤忠悲憤、及那被君王親手葬送的錦繡江山夢，盡凝一點(diǎn)精芒。指尖過處，“嗤嗤”銳響破空！劍氣凝如實(shí)質(zhì)鋒芒，堅硬逾精鋼的千年楠木，竟如腐土朽木般層層剝落！他以無上內(nèi)力與生命精魂灌注指尖，硬生生于擎天巨柱之上，龍飛鳳舞，鐵畫銀鉤，刻下兩行入木三分、筆力千鈞、每道刻痕皆飽蘸血淚山河之重的驚世大字：
鳳閣龍樓連霄漢！
玉樹瓊枝作煙蘿！
一筆一劃，灌注畢生忠勇赤誠、對江南故土無限眷戀、及被昏君佞臣扼殺的沖天怨憤憾恨！凌厲劍氣透入木髓，刻痕邊緣竟隱滲縷縷暗紅血絲，恍若以心頭滾燙精血為墨，生命為筆！“蘿”字末筆提勾落，指尖力竭，悶哼一聲，一縷烏黑濃稠血線自緊抿嘴角蜿蜒而下。
手中相伴半生、飲盡敵酋血、名為“破浪”的神劍，似感主人精血枯竭、國器已折，發(fā)出一聲凄厲裂石穿云的悲愴哀鳴。
“錚——嗡——！”
劍身劇震，寒光暴閃，竟于半空寸寸崩裂！斷刃如流星四散激射，“叮當(dāng)”墜于冰冷濕地，聲如裂帛，碎盡末世王朝最后一點(diǎn)剛直脊梁！
林仁肇魁偉如山岳的身軀猛晃，似撐天巨柱轟然折斷！雙膝如鐵錘重砸水榭金磚，“咔嚓”悶響，地磚碎裂！面朝皇宮，七竅之中，烏黑濃稠血線緩緩蜿蜒，于蒼白面頰畫出凄厲圖騰。雙目圓睜如炬，怒視風(fēng)雨如晦、金碧搖墜的金陵城闕，目光充溢不甘質(zhì)問、徹骨悲涼，及對這片傾盡心血誓死守護(hù)、終被至信之人葬送的錦繡河山，那至死不休、深入骨髓的無盡眷戀。
“江...南...吾...土...魂...兮...歸...”用盡臟腑殘存氣力，自齒縫擠出這斷續(xù)卻重逾萬鈞、字字血淚迸濺的五字。如垂死洪荒巨獸，向生養(yǎng)它的莽莽山林，發(fā)出最后低沉、悲愴、蘊(yùn)無盡不舍與未竟守護(hù)的——訣別之吼！
余音未絕，高昂頭顱帶著萬鈞憾恨，緩緩、沉重垂落，氣息斷絕。
一代名將，南唐最后的萬里長城，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忠魂義魄，就此含恨隕落于風(fēng)雨飄搖、忠奸顛倒的玄武湖畔。
頭顱垂落剎那！九天之上，壓抑整日的雷霆之怒，終為這人間至冤至悲徹底激燃，轟然傾瀉！
“咔嚓——！！！”
一道慘白巨電撕裂蒼穹，昏黑天地瞬亮如晝！電光如龍猙獰舞爪，似欲洞穿污濁人世。
緊隨其后，天河徹底崩決！暴雨如億萬冰冷玄鐵箭矢，裹九天之威瘋狂攢射！密集狂暴雨點(diǎn)，以毀天滅地之勢，瘋狂擊打水榭琉璃瓦頂、雕花窗欞、朱漆梁柱，發(fā)出震耳欲聾、摧魂奪魄的轟鳴！天地間唯剩這狂暴雨聲，為蓋世忠良隕落而慟哭。
冰冷的雨水，如同上蒼悲憫又殘酷的淚水，猛烈沖刷著梁柱上那以生命精魂刻就的驚世詞句。殷紅的血水自刻痕深處不斷滲出，混著墨色的雨水，沿著斑駁滄桑的朱漆柱身蜿蜒流淌，如同大地永不愈合的淋漓傷口淌出的膿血，最終匯成道道猩紅刺目的溪流，汩汩滲入腳下那冰冷翻騰、嗚咽咆哮、仿佛也在為忠魂哭泣的玄武湖水深處。
風(fēng)雨如晦，天地同悲！
唯有那楠木巨柱上，在撕裂蒼穹的慘白電光一次次驚心動魄的映照下，血刻的詞句透出驚魂奪魄、仿佛能灼穿歷史迷霧的——刺目赤芒。
那是一個王朝自毀長城的千古奇冤！
那是一個忠臣泣盡碧血、魂系山河的——萬世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