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血字沖霄龍泣殿
太廟森然,燭影幽沉。列祖金漆牌位高踞神龕,于沉檀煙霧中若隱若現,冰冷目光如萬載玄冰凝成的無形鋒刃,刺得階下跪伏之人魂靈寸寸欲裂。李煜赤裸上身,背負棘條,雙膝深陷于蟠龍金磚的寒鐵之中。荊刺深嚙皮肉,血珠沿脊骨溝壑蜿蜒而下,在慘白肌膚上洇開道道凄絕紅痕。這鉆心刺骨之苦,此刻竟成了錨定他那行將潰散神魂的唯一浮木。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李煜……”喉頭劇顫,聲如銹刀刮骨,字字裹挾血沫迸出,“……愧對江山社稷!愧對江南黎庶!愧對李氏三代瀝血基業啊——!”嘶吼聲未絕,頭顱已挾萬鈞悔恨,狠狠撞向腳下金磚。
“咚——!”
悶雷般的震響炸裂死寂。額骨迸裂處,鮮血混著濁淚汩汩涌出,于“烈祖神武孝高皇帝李昪”靈位前匯成一洼猩紅。燭火在血泊中詭譎躍動,倒映著牌位上漠然鎏金,森然如鬼目。
殿外狂風驟起,如困獸怒嚎卷過宮苑,檐角鐵馬錚錚亂鳴,其聲凄厲似萬鬼同哭,急促如沙場催命金鼓,與殿內死寂絞成駭人反差。
風吼鐵鳴間,一道枯槁身影撞破翻飛風簾!正是以死相諫、棄若敝履的老臣潘佑,他須發戟張如怒獅,紫緋官袍襤褸浸血,顯是闖過尸山箭雨方抵此絕地。渾濁老眼燃著焚心蝕骨的忠焰,死死攫住血泊中的君王:“陛下——!乾坤倒懸只在頃刻,猶自不悟乎?!”
杜鵑啼血般的裂帛悲鳴中,潘佑踉蹌撲至李煜身側,枯指如鐵錐狠狠戳入地上那灘君王血淚匯成的殷紅。以指為筆!以血為墨!于朱漆剝落的殿柱之上奮起殘魂,傾盡一身肝膽狂草疾書!指尖劃過木紋嗤嗤生響,火星迸濺,力透三分——
“誅——奸——佞!挽——天——傾——!”
六字血書大如斗,淋如雨!如六道驚雷劈裂靈堂!似六柄忠魂赤血淬成的絕世兇刃,裹挾沛然莫御的浩然正氣破空而出,直刺李煜神魂。梁柱間隱有風雷激蕩,燭火明滅狂舞如魘。
末筆“傾”字拖曳如垂天劍鋒,力貫千鈞!潘佑渾身劇震,一口滾燙心血狂噴于諫言之上,雙目怒瞪欲裂,喉間咯咯似有萬語千言,終化作一聲悶響轟然仰倒。
脊背觸地、生機斷絕的剎那!
殿內燭火驟燃如白晝,復又齊齊湮滅。一股無形無質卻剛烈絕倫的磅礴之氣,自忠骸、自那六個蒸騰熱氣的血字中轟然爆發!其色如玄墨凝淵,其意若悲龍嘯天——凝練了老臣未散忠魂、將士未冷碧血、宮闕傾頹煙塵。這南唐山河最后一口不屈元氣,化作撕裂長空的墨色驚虹,直貫殿頂。
“轟隆——喀喇喇!!!”
琉璃殿頂應聲迸裂!碎瓦金箔如瀑傾瀉!玄墨悲虹毫不停滯,破殿直沖九霄。其勢之烈,似怒龍翻海;其意之銳,如神劍開天。
幾乎同時,金陵城頭獵獵張揚的“曹”字猩紅帥旗,無風自起!堅韌旗面如遭無形重錘,“嗤啦——!”裂帛聲凄厲貫耳,一道丈余豁口猙獰綻開!凜冽朔風自裂口灌入,嗚咽盤旋不止,似為這沖霄孤忠所懾。
墨色悲虹于鉛云間盤桓一周,龍吟般的無聲悲嘯撼動山河——金戈錚鳴、黎庶哀泣、宮闕傾頹之聲盡在其中!終是緩緩散入破碎河山,唯余天地同悲的死寂蒼涼。
寒風卷著硝煙血腥,自殿頂破洞倒灌而入,如巨獸垂死的吐息。香灰漫卷似慘白紙錢,覆上潘佑怒目圓睜的遺容,覆上柱間未干的血字。李煜仍跪伏于地,額角血淚滴落金磚,“嗒…嗒…”聲空洞如更漏。他目光呆滯掃過泣血諫言、掃過忠臣遺骸,最終定格于頭頂那片被忠魂撕裂的墨色夜空。
身軀幾不可察地一晃,仿佛支撐形骸的最后一絲筋骨已被抽空。喉結艱澀滾動,干裂唇瓣微啟——
卻只逸出一縷游絲般微弱、空洞得令人膽寒的涼氣。
眼底曾映照的“鳳閣龍樓連霄漢”星河,“玉樹瓊枝作煙蘿”幻夢,在亡國屈辱中掙扎求存的最后一點星火……
于此一息,徹底、徹底地寂滅。
唯余一片無邊無際、吞噬萬有的——永夜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