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血墨凝魄鳳唳霜
汴梁深秋，違命侯府囚院，蕭瑟如千年古墓。梧桐殘葉，零落似泣血枯蝶，簌簌敲打著階前冷硬如玄鐵的青石。那聲響不疾不徐，卻帶著一股透骨的涼意，仿佛要鉆進人的骨髓縫隙，將魂魄里最后一點暖意也生生擠出去。
小周后斜倚錦榻，昔日傾國容光，早被北地罡風蝕盡，唯剩一具裹著素衣的嶙峋病骨。游絲般的氣息懸于唇際，枯瘦玉指兀自緊攥墨錠，為李煜研磨那上好的松煙古墨。墨質沉凝如漆，卻在紫檀硯底發出沙啞滯澀的嗚咽，仿佛也汲飽了這方寸牢籠里彌漫的、令人窒息的沉沉死氣。她琥珀色的眸子，失神地凝望著夫君背影，深不見底的憂懼與悲涼，靜默如寒潭。
一方素宣鋪展案頭，白如新雪，映著窗欞篩下的慘淡天光，更顯空闊凄清，恍若一片未化的雪原，等待著血與火的烙印。李煜枯坐如千年槁木，眸光渙散，似落于紙面，又似洞穿了這薄薄屏障，直抵那早已化為焦土、唯余斷壁殘垣的江南故國山河。驀地，他身軀劇震如遭雷殛！那方濃稠墨池，波光詭譎微漾，竟赫然倒映焚城烈焰——金陵城破之夜，吞噬鳳閣龍樓、瓊枝玉樹的滔天業火！妖異火舌扭曲狂舞，光影交錯間，金戈鐵馬震耳欲聾的殺伐、宮娥撕心裂肺的悲泣、更有林仁肇神劍崩折剎那那裂帛穿云、龍吟虎嘯般的絕響……無數亡國殤音、破碎幻象，如滾燙熔巖血泉，潑灑沸騰于幽深墨池之底，狠狠灼烙神魂。
“呃啊——！”一聲蘊積四十載家國恨、三千里山河痛的悲嘯，驟然撕裂囚院死寂！李煜雙目赤紅如血，枯槁身軀竟爆駭人膂力，鷹爪枯指死死攫住紫竹狼毫。堅韌筆桿“咯吱”呻吟，幾欲寸斷！飽蘸濃墨——那墨汁竟似融入心尖精血，瞬間化作粘稠沉重、近乎凝固的暗赭，濃烈鐵銹腥氣直沖囟門。
筆鋒如淬火青鋒，轟然落紙！再無遲滯，似狂龍掙脫九淵鎖鏈：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字字千鈞，力透紙背！筆鋒所過，堅韌宣紙“嗤嗤”作響，墨跡邊緣蒸騰絲絲縷縷若有實質的猩紅煞氣，灼人眉睫。硯池之中，暗赭如凝血般的“血墨”，如同被九幽地肺陰火引燃，劇烈翻滾蒸騰，發出沉悶如地底熔巖奔突的“咕嘟”巨響！
筆走龍蛇，詞句奔涌如天河倒瀉：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筆勢至此，陡然凝滯！“干戈”二字，恍若萬仞山岳轟然壓頂。昔日升平醉夢的瓊樓幻影，與眼前冰冷禁錮的囚籠壁壘，識海中轟然對撞。巨大反諷與刻骨悔恨如萬蟻噬心。筆鋒澀滯如銹蝕鈍刀，在“幾曾識”三字上反復勾勒、艱難游移，枯瘦筆尖竟與宣紙劇烈摩擦，“嗤啦——！”一聲裂帛銳響，數點刺目欲盲的赤金火星驟然迸濺！火星落于雪白紙面，瞬間灼烙焦黑印記，宛如詞帝心頭日夜淌血、永不結痂的舊創。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
“倉皇辭廟日”五字甫落，李煜眼前轟然再現太廟森然、肉袒負荊的奇恥大辱。額角無形舊疤仿佛瞬間崩裂，滾燙赤流蜿蜒而下，模糊視線。運筆如瘋似魔，飽蘸心尖血淚的筆鋒竟在紙上犁出深深溝壑。墨汁混無形精血，深沁紙骨，字跡邊緣銳利如新淬百煉鋼鋒，透無邊凄愴戾氣，直欲破紙裂空。
“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最后一筆“娥”字長拖，如孤雁失群、哀鳴斷絕霜天，戛然而止。整首《破陣子》書就，墨跡淋漓，暗赭如凝血，字字句句似在無聲泣血嘶吼。
詞成筆停，異變陡生。那滿紙淋漓血墨詞句，驟然光華暴綻！赤紅如血光芒熾烈如焚城烈焰，沖天而起，將囚室映得一片凄艷詭絕。墨跡如被賦予兇魄戾魂，劇烈蠕動升騰！磅礴浩瀚、幾近凝成實質的悲愴怨憤之氣，如決堤九幽黃泉，轟然席卷！紙頁如驚弓之鴉亂飛四散，燭火瘋狂搖曳，豆大火苗奄奄欲熄。
就在死寂狂暴交織頂點，一聲清越穿云、悲涼徹骨、直欲撕裂三魂七魄的鳳唳，于斗室內轟然炸響。
血墨淋漓詞稿之上，一頭完全由濃烈化不開的血煞之氣與滔天悲憤意志凝聚的血鳳虛影，驟然振翅裂空而出！其形神駿非凡，翎羽如燃燒的血色劫火，雙目似熔化的赤金，汩汩流淌血淚厲芒。更駭人心魄者，血鳳周身赫然纏繞《破陣子》詞句斷章殘韻——“山河”二字化赤金鎖鏈纏頸；“干戈”二字凝泣血紋章烙羽；“垂淚”之句如淚雨冰晶簌簌灑落！每一翎羽拂動，皆似帶起金戈殺伐回響與宮娥斷腸嗚咽。
血鳳虛影繞囚籠盤旋一周，悲鳴所至，空氣驟森寒刺骨，凝結無數細碎鋒銳、晶瑩剔透的“悲霜劍氣”，簌簌飄落，寒意透髓。無形清唳聲波如實質極地寒潮，轟然掃過庭院。滿樹梧桐枯枝上凝結厚重秋霜，竟被震得離枝紛飛，化作漫天晶瑩凜冽劍芒，凄然狂舞！霜華劍氣所覆，草木生機瞬息凋零，盡染枯槁死寂絕滅之色。
霜雪漫卷如劍雨，血鳳盤桓泣山河！
“無量壽福！”
一聲清越平和、蘊含無上威嚴與亙古滄桑的道號，如自九天云外、時光盡頭悠悠傳來，沛然清炁中正浩大、潤物無聲，瞬間滌蕩乾坤，撫平狂暴欲散的悲愴風暴。如水銀瀉地的純凈月華，無聲浸滿囚院。庭中古井旁，不知何時已凝立一人。道袍素凈不染纖塵，長須飄灑，清冷月輝下，面容古拙清奇如歷萬劫星骸玉雕。正是玄真道長，目光溫潤深邃，似蘊星河生滅、王朝興替無盡玄機。手中松紋拂塵，塵絲根根流轉溫潤如玉、暗合天道的微芒。
但見他手腕似抬非抬，拂塵行云流水般向虛空輕輕一拂。不見勁風，一股圓融無礙、至柔至韌的“清虛道炁”沛然而生。氣機渾厚綿長，引動天地無形法則經緯，化作包容萬象的無形巨網、自成天地的玄奧樊籠，將室內狂暴肆虐的“悲愴罡煞”、森寒“悲霜劍氣”與兀自盤旋悲鳴、翎羽滴落血焰霜華的血鳳虛影，盡數籠罩、安撫、壓縮于方寸詞稿之間。掙扎鳳影、漫卷霜劍、肆虐罡風，如狂瀾遇定海神針，瞬間平息，重歸那方浸透血淚魂光的素箋，唯余墨跡更顯幽邃沉重。此等手段，已非人間武學，近乎道法自然。
道長目光如冷電，穿透薄薄窗紙，直刺案前如遭九天雷亟、神魂激蕩幾欲潰散、身軀搖搖欲墜的李煜。聲音沉凝，字字清晰如黃鐘大呂，重重叩擊其瀕臨崩潰的靈臺識海：
“文魄初凝，形神初具，一點靈光已透幽冥！”眼中星河幻滅，洞穿李煜靈魂深處那點微弱卻純粹、正被血火劫煞反復淬煉的文華真種，“然此魄初成，不過胚胎混沌。欲脫盡凡胎，洗煉鉛華，鑄就不朽文華光照千秋萬古之長河，非經七煉真火焚心鍛魂、千錘百煉不可！”拂塵微抬，虛點室內歸于沉寂卻暗涌不滅血光霜煞的詞稿，及窗外被悲愴劍意徹底染透的飄零霜雪，“此情此景，血墨凝悲鳳，清唳動九霄；霜華覆殘葉，劍氣泣山河。此乃爾命中注定第一重劫關——”
玄真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勘破宿命的悲憫與天道威嚴，一字一頓，如烙印刻入虛空，亦深深銘刻旁聽者神魂：
“破——國——殤——魂——劫！”
言罷，深邃如古井寒淵的目光，緊緊鎖住李煜蒼白失魂、血淚交織的臉龐：
“居士，”玄真聲音低沉，卻帶著直抵骨髓、拷問靈魂的力度，目光似已穿透眼前形骸，直刺其神魂深處搖曳欲滅的文華真種，更仿佛望向未來那崎嶇坎坷、步步焚身的涅槃血路，“此劫焚心蝕骨，痛徹三魂，這‘破國殤魂’的滋味，可已…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