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門被輕輕推開時，顧承澤身上還帶著深夜的寒氣。他動作很輕，本以為會看到林淺沉睡的側臉，腳步卻在踏入的瞬間頓住。

林淺靠坐在床頭，并沒有睡。床頭燈調得很暗，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她雙手緊握著一部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他的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眼里，是一種混合了擔憂和某種下定決心的亮光。

顧承澤的心猛地沉了一下，隨即又被一種更為復雜的情緒攫住。他看著她，她也抬眼望向他。空氣凝固了，病房里只剩下儀器規律的滴答聲。不需要任何言語，她緊握手機的動作，她眼底那片了然的光芒，已經說明了一切。她知道他去做了什么，更知道了他面對的是什么。

他反手帶上門，落鎖的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一步步走到床邊，腳步有些沉，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倦意和尚未完全斂去的冷硬。他停在床邊，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手機上，喉結滾動了一下。

林淺迎著他的目光，沒有躲閃。她松開一只手，輕輕拍了拍身側的床沿，聲音在寂靜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坐下歇會兒。”她另一只手，依舊緊緊攥著他的手機，像是攥住了某種沉重的真相。

顧承澤依言坐下，身體微微陷進柔軟的床墊。他沒有立刻去拿手機，只是看著她，聲音低沉：“怎么醒了？還疼？”

林淺搖搖頭，將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再次落回手機屏幕。屏幕上是幾張照片的縮略圖，還有幾行簡短的文字報告，關于剎車油管、三十萬、阿彪、信號源定位……信息冰冷而直接。“蘇晴發消息給我，說看到顧明軒傍晚在會所發了好大的脾氣，摔了東西，還差點跟人動手。”她頓了頓，聲音很輕，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我醒了，看到你不在。你的手機……在震動。”

她抬起頭，重新看向他，眼神清澈而堅定：“我接了。是陳助理。他說……阿彪抓到了，在出租屋，人贓并獲。黃毛那邊也撬開了嘴。”她每說一個字，顧承澤的唇線就抿緊一分。

“他都認了？”顧承澤的聲音沒有起伏，只有眼底深處寒芒一閃。

“只認了和阿彪接頭，拿了錢，去動剎車。”林淺的指尖劃過屏幕，點開一張照片，是黃毛被控制住的畫面，“他說，他只知道是顧家內部的人要給你點‘顏色’看看，讓他盯著我，找機會下手。具體是誰指使阿彪，他不知道。阿彪……嘴很硬。”

顧承澤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哼，帶著冰冷的嘲意。他伸出手，不是去拿手機，而是覆上了林淺依舊緊握著手機的那只手。她的手很涼。他干燥溫熱的掌心包裹住她的，力道很穩。

“他當然嘴硬。”顧承澤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沒有直接證據鏈釘死顧明軒本人，阿彪知道，只要他不松口，就還有轉圜的余地。老爺子那邊，也未必愿意看到兄弟鬩墻鬧上明面。”

林淺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溫度，那溫度透過皮膚，似乎也驅散了一些她心底的寒意。她反手，更緊地握住了他的手，指尖甚至微微陷入他手背的皮膚里。她抬起頭，目光直直地望進他深邃的眼底，那里有風暴過后的狼藉，也有面對她時竭力維持的平靜。

“你打算怎么做？”她問，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

顧承澤沉默了片刻，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她的手背。他眼底的寒冰在融化，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取代。他看著林淺，看著她眼中那份沒有絲毫退縮的信任和……同仇敵愾。

“證據還不夠充分，直接釘死他有難度。”他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緩，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老爺子身體不好，集團現在經不起太大的震蕩。而且……”他頓了一下，眼神銳利起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我要的，是讓他徹底出局，再無翻身之日。這需要時間，需要更周密的布置。”

他看著她，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這很危險。顧明軒已經瘋了，他這次沒得手，下次只會更不擇手段。他不敢直接動我，但你……”

“所以呢？”林淺打斷了他，她的聲音依舊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甚至微微向前傾身，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那雙清亮的眸子緊緊鎖住他，“所以你要繼續一個人扛著？像今天這樣，獨自去找他攤牌，獨自面對他的狡辯和反撲，然后把我蒙在鼓里，或者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

她的質問像細密的針，刺破了顧承澤試圖維持的冷靜表象。他下頜線繃緊，眼神復雜地看著她。

“林淺，這不是……”

“這不是什么？不是我的戰場？”林淺再次打斷他，她抽出手，不是推開他，而是抬起，輕輕撫上他緊蹙的眉心，指尖帶著微微的涼意，“顧承澤，從我們簽下那張婚書開始，這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我是你的妻子。”

“妻子”兩個字，被她咬得清晰而鄭重。

“他今天敢讓人對我的車動手腳，明天就敢做更瘋狂的事。把我排除在外，只會讓我更被動，更危險。”她的指尖順著他的眉骨滑下，最后停在他緊繃的臉頰旁，聲音柔和下來，卻帶著鋼鐵般的意志，“你擔心我的安全，我知道。但并肩作戰，總好過一個人單打獨斗，還要時時分心去擔憂落在身后的那個人。”

她的目光清澈而堅定，像暗夜里指引方向的星辰：“讓我和你一起。我們一起面對他，面對顧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你負責商場上的運籌帷幄，我來做你背后的眼睛，幫你留意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林家那邊，我也可以……”

顧承澤猛地握住了她停留在自己臉頰上的手，力道很大，像是要將她揉進骨血里。他眼底翻涌著劇烈的情緒，震驚、動容、擔憂，最終都被一種滾燙的暖流所覆蓋。那暖流沖垮了他長久以來習慣獨自承擔一切的壁壘，涌向四肢百骸。

他喉頭滾動，所有準備好的說辭，所有關于危險、關于孤身作戰的堅持，在她那雙清澈堅定、毫無畏懼的眼睛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他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反駁。

“林淺……”他喚她的名字，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軟弱和……依賴。

“我在。”林淺應道，另一只手也覆上他緊握著自己的大手，輕輕拍了拍，“一直都在。”

不需要更多的言語。顧承澤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深處那層堅硬的寒冰似乎徹底消融了，只剩下一種沉淀下來的決心和一種被暖意包裹的力量。他低下頭，額頭輕輕抵上她的額頭，溫熱的呼吸交織在一起。

“好。”一個字，重逾千斤。他松開她的手，卻轉而將她整個人輕輕攬入懷中，手臂環住她的肩膀，下巴抵著她的發頂。這是一個全然接納和尋求依靠的姿態。“我們一起。”

林淺靠在他懷里，聽著他胸腔里沉穩有力的心跳，緊繃了一夜的神經終于緩緩放松。她伸出雙臂，環住了他勁瘦的腰身，將自己更深地埋進這個帶著寒夜氣息卻無比溫暖的懷抱里。

窗外的城市依舊霓虹閃爍，病房內卻只剩下兩人交錯的呼吸聲和一種無聲的默契在靜靜流淌。信任的壁壘被打破，并肩的誓言在暗夜里悄然立下。

過了許久，林淺才從他懷里微微抬起頭，聲音帶著一點剛睡醒般的慵懶，卻無比清晰：“那現在，我們該從哪里開始？”

顧承澤低頭看她，眼神沉靜而銳利。他沒有立刻回答，目光卻落在了床頭柜上，那部剛剛被林淺緊握過的、屬于他的手機上。手機屏幕已經暗了下去。

林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嘴角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她伸手，重新拿起那部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快速而無聲地滑動了幾下，然后遞到他眼前。

屏幕上，是一個加密聯系人的信息界面。最新一條信息，是剛剛發出的，來自林淺的手機。

收件人顯示的名字是：蘇晴。

信息內容只有簡潔明了的一句話：

「幫我查個人，顧明軒身邊最近有沒有新出現的、不太起眼的生面孔？尤其是……和醫院或者車輛維修相關的。」

林淺指尖懸在手機屏幕上，那句發給蘇晴的信息下面，很快跳出了新的回復氣泡。

「收到。醫院和維修？有方向。等我消息，別亂跑。」蘇晴的回復簡潔利落，帶著她一貫的高效。

顧承澤的目光也從手機屏幕移開，落在林淺臉上。病房里只剩下儀器規律的滴答聲，以及兩人之間無聲流動的凝重氣息。

“蘇晴在查了。”林淺放下手機，看向他，“接下來呢？我們總不能坐等。”

顧承澤站起身，走到窗邊。夜色深沉，城市的霓虹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變幻的光影。“顧明軒這次失手，只會更急，動作會更大。剎車油管只是小伎倆，他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圖謀，需要資金和人脈支持。”

他轉過身，背對著城市的燈火，輪廓顯得有些冷硬：“查他的資金鏈。他私下挪動集團資金不是一次兩次，老爺子念舊情，加上沒有直接證據，一直壓著。但這次，他為了對付我們，窟窿只會更大。只要找到他無法填補的資金缺口，以及這些錢流向了哪里，就是突破口。”

林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時尚圈光鮮亮麗的背后，充斥著復雜的資本流動和人脈網絡，有時甚至與灰色地帶只有一線之隔。“他在時尚圈也有投資，雖然不多，但可能是洗錢或者轉移資金的渠道。而且……”她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時尚圈消息靈通，特別是關于一些……不那么合規的交易。我認識幾個專門做奢侈品鑒定和藝術品流通的朋友，他們路子很廣，也許能打聽到顧明軒最近有沒有接觸過特別的人，或者進行過不尋常的交易。”

顧承澤走回床邊，重新坐下。他拿起自己的手機，快速操作了幾下，屏幕亮起，顯示出幾張加密的財務圖表。“陳助理那邊正在整理顧明軒名下以及他關聯公司近半年的異常資金流動。初步看，有幾筆大額款項去向不明，收款方是海外幾個空殼公司，查起來需要時間。”他將手機遞給林淺，“這些是初步的。”

林淺接過，指尖劃過屏幕，快速瀏覽著那些復雜的數字和圖表。雖然具體細節需要專業人士解讀，但資金異常流出的規模和頻率，觸目驚心。“這些錢，足夠支撐一場針對集團核心業務的狙擊了。”她抬起頭，看向顧承澤，“他想釜底抽薪？”

“不排除。”顧承澤眼神冰冷，“集團下季度有幾個關鍵項目招標，他如果能在招標前制造混亂，動搖股東信心，再聯合外部資本低價收購，就能拿到他想要的籌碼。”

“外部資本？”林淺敏銳地抓住了關鍵點，“你是說，他聯絡的不僅是黑市打手，還有……商業上的盟友？”

“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豺狼。”顧承澤嘴角勾起一絲沒有溫度的弧度，“顧明軒胃口太大，靠他自己吃不下顧氏。他需要幫手，但請神容易送神難，引狼入室，最終會被反噬。我們要做的，就是在他把狼引進門之前，把他這條線徹底斬斷。”

他看向林淺：“你剛才說的時尚圈人脈，是條好路子。顧明軒行事謹慎，集團內部的關系網盤根錯節，直接查他本人很難。但外圍，尤其是他需要大量現金時可能接觸的那些灰色地帶，反而是突破口。那些地方，認錢不認人，嘴也沒有那么嚴。”

林淺立刻心領神會：“我明白了。我這就聯系幾個絕對可靠的朋友，旁敲側擊打聽最近有沒有涉及金額巨大、背景神秘的藝術品交易或者奢侈品抵押，特別是要求快速、隱秘成交的那種。顧明軒如果要填補窟窿或者支付外部勢力的‘傭金’，很可能走這條路子。”

她拿起自己的手機，開始編輯信息。顧承澤則拿起床頭柜上的內線電話，接通了書房：“陳助理，把目標人物名下所有近期涉及藝術品、奢侈品交易、拍賣行轉賬的記錄，無論金額大小，全部篩出來。對，所有。再查一下他最近頻繁接觸的幾家私人會所和俱樂部，特別是會員制、背景復雜的那些。”

書房里傳來陳助理清晰的應答聲。顧承澤放下電話，病房再次陷入一種緊繃的寂靜，只有林淺指尖輕觸屏幕的細微聲響。

時間在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城市燈火似乎也黯淡了幾分，被一種無形的壓力籠罩。

林淺的手機率先震動起來，是蘇晴的電話。她立刻接起，按了免提。

“淺淺！”蘇晴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和凝重，“你讓我查的，有眉目了。顧明軒身邊最近確實多了一個生面孔，叫阿輝。這人很低調，名義上是他的新司機，但有人看見他上周頻繁出入南城老區一家叫‘鑫源’的汽修廠，那地方看著不起眼，但圈子里都知道，接的都是些‘特殊’的改裝活，路子很野。還有，醫院那邊，我托了院辦的朋友留意，顧明軒的助理上周以集團名義，接觸過給顧老爺子定期做體檢的醫療設備維護公司的負責人，問了些設備保養和備用零件采購的流程問題，問得很細，不太尋常。”

“鑫源汽修廠……醫療設備維護……”林淺重復著，和顧承澤交換了一個眼神。剎車油管，醫療設備……顧明軒的手，伸得又深又毒。

“還有更重要的！”蘇晴壓低了聲音，“我剛剛收到一個匿名線報，沒敢在信息里說。線人提到，顧明軒最近通過一個中間人，接觸過城西‘金樽’會所背后的大老板，綽號‘九爺’。這個九爺，明面上是娛樂業大佬，但私下……手伸得很長，據說跟境外一些洗錢渠道有聯系。他們似乎談了一筆交易，但具體內容不詳，只知道涉及一批‘貨’，要求盡快、隱秘地處理掉，金額巨大。”

“‘貨’？”林淺追問，“什么貨？”

“對方語焉不詳，只說像是……藝術品或者珠寶一類的高價值物品。時間就在前天晚上。”蘇晴快速說道。

“九爺……金樽會所……”顧承澤低聲念著這個名字，眼神銳利如刀鋒。這個名字的出現，印證了他最壞的猜測。顧明軒不僅聯絡了黑市打手，更深地卷入了非法資金運作的泥潭。

就在這時，顧承澤的手機也震動起來。屏幕上顯示的是陳助理發來的加密文件傳輸通知。他迅速點開，一份詳細的清單彈了出來。

林淺湊過去看。清單上清晰地列著幾行記錄：

-**目標人物**：顧明軒關聯公司

-**交易時間**：四天前

-**交易內容**：匿名委托拍賣行，緊急抵押一批十九世紀歐洲油畫（估值約八位數），要求三天內完成抵押放款。

-**收款方**：境外某離岸賬戶。

-**備注**：該批油畫來源存疑，拍賣行內部評估報告顯示存在高仿贗品風險，但委托人堅持快速交易。

時間點、金額、隱秘性、涉及藝術品……與蘇晴提供的線報驚人地吻合！抵押來源存疑的“藝術品”套取巨額現金，再通過“九爺”這種人物快速洗白或轉移，這幾乎是一條完整的鏈條！

“就是他！”林淺指著手機屏幕，聲音帶著一絲找到關鍵證據的激動，“用贗品油畫套現，然后通過九爺洗錢或者支付‘傭金’！這資金流向和他集團賬上的窟窿肯定對得上！”

顧承澤盯著那份清單，眼神徹底沉了下來。證據鏈正在迅速閉合。他拿起手機，直接撥通了陳助理的電話，聲音冷冽如冰：“陳助理，立刻做兩件事：第一，動用所有關系，盯死金樽會所，特別是那個九爺和顧明軒的動向，我要知道他們下一次接觸的時間和地點。第二，聯系國際刑警組織我們熟悉的聯絡人，提供那份拍賣行抵押記錄和收款賬戶信息，請求協查資金最終流向和賬戶持有人背景。記住，動作要快，更要隱秘。”

掛斷電話，顧承澤看向林淺，兩人眼中都燃燒著同樣的火焰。獵物已經入網，現在，是收緊繩索的時候了。

“蘇晴，”林淺對著手機那頭說道，“你提供的消息太關鍵了！繼續幫我留意九爺那邊，特別是他手下有沒有人最近在接觸藝術品鑒定或者物流運輸的人。還有，那個阿輝，想辦法弄張他的清晰照片。”

“明白！交給我！”蘇晴的聲音充滿了干勁。

夜色更深。顧承澤和林淺并肩站在窗邊，望著腳下璀璨卻暗流洶涌的城市。一場精心策劃的反擊，正悄然鋪開。

同一片夜空下，顧氏集團大樓頂層，顧明軒的辦公室依然亮著燈。他煩躁地扯開領帶，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手機屏幕亮著，是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簡短信息，只有三個字和一個令人不安的感嘆號：

「被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