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落在他臉上,照亮了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睛。那里面沉淀著林淺從未見過的濃重疲憊,像熬了太久的人,眼白都帶著細微的紅絲,下眼瞼透著青影。但疲憊之下,卻有一種磐石般的堅定,牢牢地鎖定在她身上,仿佛穿透了剛才所有的混亂與驚魂,直抵她此刻同樣狼狽不堪的靈魂深處。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玄關里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耳膜的嗡鳴。林淺站在門口,一步也動不了,只是呆呆地望著他。他身上那件深色襯衫的領口有些松垮,下擺也帶了些不明顯的褶皺,整個人陷在沙發里,姿態不再是她熟悉的、無懈可擊的挺拔,而是透著一股近乎力竭的松弛。他經歷了什么?停車場里李峰那句“局面控制住了”背后,是怎樣的驚濤駭浪?疑問和擔憂像藤蔓一樣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
顧承澤也在看她。他的目光從她凌亂的發絲,掃過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掠過她沾著灰塵和汗漬的衣襟,最后停留在她微微顫抖的手指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審視,帶著一種無聲的確認,確認她是否完好無損。
“你……”林淺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聲音干澀得發緊,剛吐出一個字,就被他打斷了。
“過來。”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深處卻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緊繃,仿佛他也在極力克制著什么。
這兩個字像是一道指令,瞬間解開了林淺被釘在原地的雙腳。她幾乎是憑著本能,一步,一步,朝著沙發上的男人走去。每一步踩在厚實的地毯上,都像是踩在棉花里,又像是踏過無數個提心吊膽的日夜。她的視線模糊了,不是因為淚水,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虛脫感,混合著見到他那一刻洶涌而出的委屈和后怕。
顧承澤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看著她一步步走近,看著她眼底翻騰的復雜情緒,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在她離沙發還有一步之遙時,他忽然撐著扶手,站了起來。這個動作似乎牽動了什么,他極輕微地皺了下眉,但動作并未停頓。
他站直身體,面對著走近的林淺。他的個子很高,此刻投下的陰影幾乎將她完全籠罩。林淺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仰頭看著他。距離太近了,近得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著煙草和某種消毒水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這個念頭讓她心頭猛地一抽。
就在她怔忡的瞬間,顧承澤張開了雙臂。那是一個完全敞開的、等待的姿態。沒有多余的語言,動作本身已經說明了一切。
所有的恐懼、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強撐的堅強,在這一刻轟然倒塌。林淺的理智徹底被洶涌的情緒沖垮。她再也控制不住,幾乎是撲了過去,一頭撞進他堅實寬闊的胸膛里。
堅硬!溫暖!帶著他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林淺的臉頰緊緊貼著他胸前的襯衫布料,雙手死死地環抱住他的腰,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仿佛要把自己嵌進去,仿佛這樣才能確認這不是幻覺。她劇烈地喘息著,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像一片被狂風摧折后終于找到依靠的落葉。
“沒事了。”顧承澤低沉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他收攏雙臂,將她緊緊箍在懷里,一只手有力地按著她的后腦勺,讓她更深地埋進自己懷里,另一只手則在她緊繃的背脊上一上一下、笨拙卻又無比堅定地拍撫著。他的動作有些生硬,顯然并不習慣這樣的安撫,但那份力量感和不容置疑的守護意味,卻清晰地傳遞給了林淺。“沒事了,淺淺。”
淺淺。他很少這樣叫她。
這個稱呼和他笨拙的拍撫,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林淺強忍的閘門。壓抑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她在他懷里劇烈地抽泣起來,肩膀聳動著,把剛才在地下通道里的絕望、在停車場被強光籠罩時的窒息感、還有對眼前這個人安危的揪心,一股腦地宣泄出來。眼淚迅速浸濕了他胸前的衣料。
顧承澤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沒有說話,只是把她抱得更緊了些,下巴輕輕抵在她的發頂,任由她的眼淚浸濕他的襯衫。客廳里只剩下林淺壓抑不住的啜泣聲和他沉穩的心跳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淺的抽泣聲漸漸平息,只剩下偶爾的哽咽。緊繃的身體在顧承澤懷里慢慢放松下來,像繃緊的弦終于松弛。她依舊緊緊抱著他,汲取著他身上那份讓她安心的力量和溫度。
顧承澤感覺到她情緒稍緩,才稍稍松開了些力道,但沒有完全放開她。他低下頭,試圖看清她的臉。
林淺卻下意識地又把頭埋深了些,聲音悶悶地從他胸口傳出來:“別……我哭得很難看。”
顧承澤沉默了一下,沒再勉強。他用手掌輕輕托著她的后頸,讓她能靠得更舒服些,另一只手依舊有節奏地輕撫著她的背。他的動作比剛才流暢了一些。
“李峰……還有那個司機老王……”林淺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在他懷里小聲地問,“他們都沒事吧?”
“都沒事。”顧承澤回答得很快,很肯定,“老王在門外守著,李峰在確認外圍安全。放心,這里很安全。”
“顧明軒……”林淺抬起頭,終于看向他的眼睛,眼底還殘留著水光,但更多的是急切和憂慮,“他會不會……”
“他自顧不暇。”顧承澤打斷她,語氣很淡,但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冷硬,“這次他損失慘重,翻不了大浪。短期內沒精力再找你麻煩。”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看到她眼下的青黑和毫無血色的嘴唇,眉頭又擰了起來,“倒是你,有沒有受傷?”他的視線掃過她全身,帶著審視。
林淺搖搖頭:“沒有……就是嚇壞了。”她頓了頓,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帶著同樣的審視,“你呢?你……是不是受傷了?”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剛才支撐扶手時微皺的眉頭,還有靠近時聞到的、那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來源。她記得他站起來時那個細微的牽動。
顧承澤頓了一下,避開了她的目光,語氣平淡:“一點小擦碰,不礙事。”
“讓我看看。”林淺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她從他懷里退開一步,目光緊緊鎖著他。劫后余生的脆弱感退去,屬于林淺的那份固執和關切占據了上風。
顧承澤看著她堅持的眼神,沉默片刻,終于妥協般微微側過身,用沒受傷的那邊身體對著她,抬手解開了襯衫最上面的兩顆紐扣,然后動作有些滯澀地拉開左側的衣襟。
衣襟下的皮膚暴露出來。左肩靠近鎖骨下方的位置,一片青紫的淤痕觸目驚心,邊緣還帶著擦破的血痕,雖然看起來已經簡單處理過,但血痂的顏色還很新鮮,顯然是剛受的傷。淤痕周圍的肌肉也有些腫脹。
林淺倒抽一口涼氣,心口猛地揪緊。這絕不是他說的“小擦碰”!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在快要觸碰到那片淤傷時又猛地停住,生怕弄疼了他。“這……怎么弄的?”她的聲音發顫。
“躲開他車的時候,在車門上撞了一下。”顧承澤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同時想把衣襟拉上。
林淺卻一把按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動作。她的目光緊緊盯著那片淤傷,心疼和后怕交織著翻涌上來。“撞了一下?”她的聲音提高了些,帶著難以置信和壓抑的怒氣,“顧明軒他……他瘋了嗎?他這是要你的命!”
“他還沒那個本事。”顧承澤的語氣依舊冷硬,但看著林淺為他心疼焦急的樣子,眼底深處那點疲憊似乎被什么暖意化開了一些。他反手握住她按在自己手背上的微涼手指,輕輕捏了捏,“別擔心,皮外傷。醫藥箱在那邊柜子第二個抽屜。”
林淺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掙脫他的手,快步走過去拉開抽屜。果然,一個白色的醫藥箱放在里面。她把它拿出來,抱著走回沙發邊。
“坐下。”她命令道,語氣不容拒絕。
顧承澤看著她一臉嚴肅、不容分說的樣子,竟真的依言坐回了沙發上。
林淺跪坐在他身邊的地毯上,打開醫藥箱。里面東西很齊全,消毒水、棉簽、紗布、活血化瘀的藥膏一應俱全。她拿出消毒水和棉簽,動作有些生疏,但非常仔細小心。
“忍著點,可能會有點疼。”她低聲說,用棉簽蘸取消毒水,輕輕觸碰他肩上的破皮傷口。
藥水接觸皮膚的刺痛讓顧承澤的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但他沒有出聲,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垂著眼,看著林淺專注而認真的側臉。她離得很近,長長的睫毛因為緊張而微微顫動,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嘴唇抿得緊緊的,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肩頭的傷上。
她的指尖帶著微涼的溫度,動作極輕,小心翼翼地避開淤青最重的地方,只清理著破皮的血痕。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消毒水的味道在兩人之間彌漫開。客廳里很安靜,只有棉簽擦拭傷口的細微聲響和林淺屏住的呼吸聲。
清理完傷口,林淺又拿出活血化瘀的藥膏,用指腹挖了一點,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淤青腫脹的地方。她的指腹溫熱,帶著藥膏微涼的觸感,在他的皮膚上打著圈,力道放得極輕。
藥膏帶來的涼意和那輕柔的按揉,似乎真的緩解了皮下的悶痛。顧承澤一直緊繃的肩背線條,在這樣細致無聲的照料下,一點點地松弛下來。他靠在沙發背上,閉上了眼睛,眉宇間那抹深刻的疲憊終于毫無遮掩地流露出來。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顯示他還清醒著。
林淺看著他閉目養神的樣子,看著他眼下濃重的陰影和眉宇間深刻的倦意,涂抹藥膏的動作更加輕柔了。剛才撲進他懷里時感受到的那份疲憊,此刻清晰地呈現在她眼前。他到底經歷了怎樣激烈的對抗?才換來那句輕飄飄的“局面控制住了”?她不敢細想,只是心口堵得發慌。
藥膏涂勻了。林淺收回手,看著那片依舊顯得猙獰的淤青,心里沉甸甸的。她擰好藥膏蓋子,放回醫藥箱。
“好了。”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顧承澤緩緩睜開眼睛,眼底的疲憊并未散去,但目光卻異常清明。他看著她,沒有說話。
林淺也看著他。四目相對,空氣中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流淌。剛才那個擁抱帶來的激烈情緒已經沉淀下去,一種更復雜、更深沉的東西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是劫后余生的慶幸?是彼此確認的安心?還是……某種無聲的、沉甸甸的東西,正在這短暫的寧靜里破土而出?
“顧承澤……”林淺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遲疑,也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謝謝你。”她頓了頓,補充道,“謝謝你……安排了李峰,還有老王他們。”
顧承澤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才開口,聲音低沉:“你是顧太太,保護你,是我的責任。”
責任。這個詞像一根細小的刺,輕輕扎了林淺一下。她看著他平靜無波的眼睛,里面映著她此刻有些狼狽的身影。只是責任嗎?那他在停車場外安排的層層接應,那不惜代價也要將她帶離危險的決斷,那看到她撲進懷里時瞬間收緊的手臂……都僅僅是出于一份冰冷的責任?
林淺張了張嘴,想問什么,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就在這時,顧承澤卻微微傾身,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擦過她臉頰下方靠近下頜的地方。
那里不知何時蹭上了一道淺淺的灰痕。
他的指尖帶著薄繭,觸感有些粗糙,動作卻異常溫柔。林淺的身體瞬間僵住,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所有的思緒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溫度的觸碰打斷了。
顧承澤擦掉那道灰痕,指腹在她臉頰上停留了一瞬,才收回手。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她臉上,帶著一種林淺從未見過的、難以解讀的深意。
“林淺,”他叫她的全名,語氣很沉,帶著一種鄭重的力量,“從現在開始,無論發生什么,待在我身邊。”他的眼神銳利起來,穿透了疲憊,“顧明軒不會罷休。但我不會再讓他有機會靠近你一步。”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承諾,砸在林淺的心上。這不僅僅是對她安全的保證,更像是一種宣告,一種將她徹底納入他羽翼之下的決心。
林淺望著他深邃眼眸里那份不容置疑的堅定,剛才被“責任”刺到的那點失落,瞬間被一種更洶涌、更復雜的情緒淹沒。那里面有安心,有悸動,還有一種……被如此強勢守護帶來的、陌生的悸顫。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發緊,一時說不出話。
顧承澤看著她點頭,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徹底落定。他撐著沙發扶手,再次站了起來,動作比之前利落了些,但林淺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他起身時左肩肌肉一瞬間的僵硬。
“走吧。”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林淺看著那只骨節分明、帶著薄繭的手,沒有絲毫猶豫,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的手掌寬厚有力,帶著熟悉的溫熱,瞬間包裹住了她微涼的手指。
“去哪?”她輕聲問。
顧承澤握緊她的手,力道沉穩,拉著她一起走向門口。他的目光透過門上的貓眼掃視了一下外面,才打開門。
老王依舊守在車旁,李峰也從院子的陰影處走了出來,對著顧承澤點了點頭。
顧承澤拉著林淺,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走向那輛黑色的越野車。陽光有些刺眼,林淺下意識地瞇了瞇眼,感受著手心傳來的、源源不斷的溫熱和力量。
“回家。”顧承澤的聲音低沉而清晰,隨著車門關上的輕響,落在林淺耳邊。
(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