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被掛斷了。
那一聲輕微的“嘟”,在死寂的庭院里,卻清晰得如同山崩地裂,在每個人的耳膜深處,引爆了一場無聲的雪崩。
蕭凡隨手將那部老舊的、甚至有些掉漆的手機塞回了口袋。他的動作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剛才真的只是順手拍死了一只蚊子,或是拂去了一粒肩上的塵埃。
可他越是如此云淡風輕,帶給在場眾人的心理沖擊,就越是如同十二級的海嘯,摧枯拉朽,無可抵擋。
整個世界,仿佛都被抽離了聲音,陷入了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真空狀態。
風,停了。
鳥,不叫了。
甚至連每個人的心跳,都在這一刻,被一只名為“恐懼”的無形大手,死死地攥住,不敢再搏動分毫。
時間,在這一刻,被拉扯成了一條無限長的、凝固的琥珀。
所有人的表情,都定格在了掛斷電話的那一瞬,形成了一幅幅充滿了荒誕、驚駭、與茫然的眾生浮世繪。
劉秀梅癱在蘇浩的懷里,那張因為嫉妒和怨毒而扭曲的臉,此刻被一種極致的、無法理解的恐懼所取代。她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太陽穴突突直跳,嘴里泛起一股恐懼帶來的、腥甜的鐵銹味。她的嘴巴半張著,想要尖叫,喉嚨卻像是被水泥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珠子因為充血而向外凸出,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眼眶里爆裂開來。
蘇浩抱著自己的母親,身體僵硬得像一截風干了百年的木頭。他臉上的狂笑和嘲諷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見了鬼一般的呆滯。他的大腦,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團漿糊,無法處理眼前這超越了他認知極限的一幕。他這個廢物……他怎么敢……他怎么能……一個個念頭在他腦中閃過,卻又瞬間被更大的恐懼所吞噬。
那些剛剛還在竊竊私語、極盡嘲諷的蘇家下人們,此刻一個個噤若寒蟬,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縮進胸腔里。他們低著頭,連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蕭凡的勇氣都沒有。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順著他們的脊椎骨,一路爬上天靈蓋,讓他們的每一根汗毛,都倒豎了起來。恐懼,讓階級的烙印在他們心中變得無比清晰,他們本能地意識到,自己剛才嘲笑的,是一個絕對不能招惹的存在。
而蘇清雪,她依舊被蕭凡的大手包裹著,那股溫暖的、安穩的力量,是她此刻在這片仿佛天崩地裂的現實中,唯一的錨點。
她的身體不再顫抖,但她的心臟,卻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頻率瘋狂跳動,每一次搏動,都像是在為她重塑一個全新的世界觀。她的美眸圓睜,一眨不眨地看著身邊這個男人的側臉。
這張臉,依舊是那張平平無奇的臉。
可在此刻的蘇清雪眼中,這張臉的每一個線條,都仿佛蘊含著天地間最深奧的法則;那雙平靜的眼眸背后,藏著的,不再是她以為的落魄與平凡,而是一片足以吞噬星辰、傾覆寰宇的無盡深淵。
是他……
真的是他!
王家的覆滅,真的是他做的!
那個在電話里威風八面、手握江城生殺大權的陳東,在他面前,卑微得,連一條狗都不如!
“我能給你所有。”
“我給你,一分鐘,從江城,消失。”
這兩句話,如同兩道創世的驚雷,在她混亂的腦海中反復炸響,將她過去二十多年建立起來的、對這個世界的所有認知,轟擊得粉碎,然后,又以一種她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重新構建。
她想起了婚禮那天,所有人的嘲笑和憐憫;想起了這幾天來,蘇家人對他的冷眼與羞辱;想起了自己內心深處,也曾有過的那么一絲……瞧不起。
此刻,這些記憶翻涌上來,卻不再是苦澀,而是一種荒謬。一種替那些嘲笑他的人感到可悲的荒謬。
她以為自己嫁給的,是一個從鄉下來的、落魄無依的廢物。
可現在她才明白,她所以為的“天”,在人家眼里,可能,連塵埃都算不上。
她所以為的“地”,在人家腳下,可能,連淺灘都談不上。
她不是撿回來一個廢物。
她是……把一尊行走在人間的神祇,請回了家。
然而,在這片死寂之中,有一個人,承受的痛苦與煎熬,遠超其他所有人。
那就是林宇安。
如果說其他人只是觀眾,只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神跡震懾得魂飛魄散,那么他,就是那個被神罰直接命中的、首當其沖的祭品。
在蕭凡掛斷電話后的第一個瞬間,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恐懼,而是——荒謬!
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強烈到極致的荒謬感!
“噗……”
他笑了。
像是聽到了什么比蘇浩剛才的笑話還要可笑一萬倍的事情,他先是低低地笑了一聲,隨即,那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癲狂,最后,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帶著一絲神經質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演戲!演得真像啊!”
他指著蕭凡,臉上的肌肉因為過度用力和扭曲,顯得格外猙獰。
“找了個演員嗎?聲音還模仿得挺像!怎么?花了多少錢?一百?還是兩百?我給你一千!讓他現在跪下給我磕個頭!”
“你以為,用這種下三濫的、可笑的江湖騙術,就能嚇到我林宇安?就能改變你是個廢物的本質?”
“我告訴你!沒用!今天,誰也救不了你!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你!”
他像是要說服自己,更像是要驅散心中那股不受控制、瘋狂滋長的寒意。他咆哮著,試圖用聲音,重新奪回屬于自己的主導權,重新建立起自己那搖搖欲墜的尊嚴和自信。
蕭凡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林宇安,那眼神,充滿了憐憫。
不是同情,是神祇對螻蟻,那發自內心、不帶任何情緒的憐憫。
“嗚——嗚——嗚——”
就在這時,那由遠及近、越來越刺耳、仿佛要撕裂所有人耳膜的警笛聲,在抵達一個頂點之后,卻又以一種更加突兀、更加倉皇、更加狼狽的方式,開始迅速地……遠去。
那聲音,不再是氣勢洶洶的合圍,而像是打了敗仗的殘兵,一個個調轉車頭,油門踩到底,用一種逃命般的速度,拼了命地,遠離這片區域。
不過是短短十幾秒的時間。
那足以讓整個江城都為之震動的警笛轟鳴,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整個世界,又一次,回歸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如果說,剛才的電話,是一柄看不見的重錘,敲在了林宇安的信念之上。
那么,這倉皇逃竄的警笛聲,就是一把看得見的、最鋒利的鑿子,狠狠地,將他信念上的那道裂縫,鑿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
林宇安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的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如紙。
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無數只冰冷的手,從地獄里伸了出來,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不……不可能……
這一定是巧合!
一定是陳東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更緊急的事情!對!一定是這樣!
他瘋狂地在心里為自己找著理由,額頭上,卻已經滲出了豆大的、冰冷的汗珠。
就在他心神俱裂,瀕臨崩潰的邊緣。
“嗡——嗡——”
他口袋里的手機,如同催命的符咒一般,瘋狂地震動了起來。
那專屬的、急促的鈴聲,讓他渾身猛地一顫,像是被高壓電擊中了一般。
這是……他父親的專屬來電!
只有在林家發生天大的、足以動搖根基的緊急事件時,才會響起的聲音!
林宇安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他伸出手,那只平日里戴著千萬名表、穩如磐石的手,此刻卻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手指因為汗水而變得濕滑,連續幾次,都未能成功地將手機從剪裁合體的西褲口袋里掏出來。
最后,他用盡全身力氣,像是從水里撈起一塊燒紅的烙鐵一般,將手機抓在了手里。
屏幕上,“父親”兩個字,如同閻王的令牌,瘋狂地跳動著,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他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用盡全身的力氣,劃開了接聽鍵。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一個字。
電話那頭,就傳來了一聲他畢生難忘的、充滿了無邊恐懼與絕望的、氣急敗壞的咆哮!
“逆子!!!”
這一聲咆哮,仿佛耗盡了他父親所有的力氣,聲音都嘶啞變形了,背景里,似乎還夾雜著瓷器摔碎的刺耳聲響。
“你這個無法無天的逆子!你想害死我們林家滿門嗎?!!”
林宇安的大腦,“嗡”的一下,瞬間一片空白。
“爸……爸……您在說什么?我……我怎么了?”
“你還問我你怎么了?!!”電話那頭的林父,聲音里帶著哭腔,那是一種真正面臨滅頂之災時的崩潰與絕望,“你到底在江城,得罪了哪路神仙?!哪位通了天的祖宗?!!”
“就在剛才!一分鐘之內!我們林家在海外的所有賬戶,全部被凍結!所有的資產,全部被查封!集團的股價,一秒鐘之內,直接清零!我們……我們林家百年基業,完了!全完了啊!!!”
“我動用了所有的人脈,連京都的那幾位都親自打電話去問了!可得到的回復,只有四個字——”
林父的聲音頓了頓,那聲音,仿佛是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充滿了無盡的血與淚。
“——神仙打架!”
轟!!!
“神仙打架”這四個字,如同一萬噸當量的核彈,在林宇安的腦海中,轟然引爆。
他引以為傲的家世,他賴以生存的權勢,他看不起一切的底氣……在這一刻,被炸得灰飛煙滅,連一絲殘渣,都未曾剩下。
他終于明白,自己,到底招惹了一個什么樣的存在。
那不是他能理解的強者。
那甚至不是他能仰望的權貴。
那是……神明。
是一個念頭,便可讓風云變色,一個指令,便可讓一個百年豪門灰飛煙滅的,真正的……神明!
而他,一只自以為是的螻蟻,剛才,竟然還妄圖用自己那可笑的力量,去挑釁一尊行走在人間的神祇。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噗通。”
手機,從他那已經失去所有力氣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屏幕瞬間摔得粉碎,如同他那顆已經徹底碎裂的、驕傲的心。
電話那頭,他父親那撕心裂肺的、最后的哀嚎,還在繼續傳來。
“逆子!你聽著!不管你得罪了誰!現在!立刻!馬上!跪下!磕頭!求他原諒!用盡你的一切辦法,求他饒我們林家一條狗命!否則,你就不用回來了!我林家,就當沒你這個兒子!你自己,去跳江吧!!!”
“嘟……嘟……嘟……”
電話,被掛斷了。
林宇安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離了靈魂的石像。
他的世界,崩塌了。
他所有的驕傲,所有的尊嚴,所有的優越感,都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被碾成了最卑微的塵埃。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
那動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銹的機器人。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充滿了敬畏與恐懼,望向了那個從始至終,都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的男人。
他看見,蕭凡甚至,沒有在看他。
他的目光,始終溫柔地,落在蘇清雪的身上,仿佛在欣賞一件稀世的珍寶。
這一刻,林宇安終于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蔑視。
不是憤怒的咒罵,不是殘忍的打壓。
而是徹徹底底的、從始至終的……無視。
在他的眼里,自己,可能連一只擋路的螞蟻,都算不上。
無邊的悔恨與恐懼,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那副早已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噗通!”
一聲沉悶的、響徹庭院的悶響。
江城年輕一輩的翹楚,省城林家的天之驕子,那個剛剛還不可一世、手握別人生殺大權的林宇安,就這么直挺挺地,雙膝跪地,重重地,跪在了蕭凡的面前。
他的額頭,死死地貼著冰冷堅硬的青石板地面,整個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篩糠。
“我……錯了……”
一道如同蚊蚋般、充滿了無盡悔恨與顫抖的聲音,從他那貼著地面的嘴里,艱難地擠了出來。
“求……求您……饒我一條……狗命……”
這一跪,跪碎了他半生的驕傲。
這一跪,也跪碎了在場所有人,最后的一絲幻想。
而蕭凡,從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
他只是伸出手,輕輕地,為蘇清雪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角發絲,然后用一種溫柔得能滴出水的語氣,輕聲問道:
“夜里涼,我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