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潑灑的濃墨,將蘇家大宅的亭臺樓閣盡數吞沒。
唯有坐落在宅院最深處的那座“聚義堂”,此刻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從清雪閣到聚義堂,不過數百米的距離,蕭凡與蘇清雪卻走得異常安靜。青石板路在腳下延伸,兩側的古樹投下斑駁的影子,像一只只窺探的眼睛。
蘇清雪的心,前所未有地沉重。
聚義堂,對蘇家的每一個人來說,都不是一個尋常的地方。它更像是一座審判庭,一座以“家族利益”為最高準則的冰冷法堂。堂內供奉著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正中央高懸著一塊黑底金字的牌匾,上書“規矩”二字,筆鋒凌厲,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
她從小到大,最怕的就是來這里。
她記得,八歲那年,她因為頂撞了二嬸一句,被罰在這里跪了一整個下午,膝蓋磨得血肉模糊;十五歲那年,她想選擇自己喜歡的金融專業,而不是奶奶為她規劃的管理學,也是在這里,被剝奪了半年的零用錢,并被勒令禁足反省。
每一次踏入這里,都意味著妥協與犧牲。
而今天,她知道,這場“審判”的主角,是她,和她身邊的這個男人。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蕭凡,他依舊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樣子,仿佛只是去鄰居家串個門。他的從容,讓她那顆懸在半空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些許。
“別怕。”蕭凡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石子,在她心湖里漾開一圈溫暖的漣漪,“有我。”
蘇清雪沒有說話,只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攥緊的拳頭,稍稍松開了半分。
“吱呀——”
厚重的楠木大門被下人從里面拉開,一股混雜著百年木料、陳年香灰以及壓抑人氣的復雜氣味撲面而來。
大堂內,早已坐滿了人。
以二叔蘇振業、二嬸王芳為首的一眾蘇家旁系,幾乎全員到齊。他們坐在兩側的太師椅上,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堂哥蘇浩更是翹著二郎腿,嘴角噙著一抹殘忍的冷笑,那眼神,像是在打量兩只即將被送上祭臺的羔羊。
而蘇清雪的父母,蘇振國和劉秀梅,則局促地坐在一個靠后的位置。蘇振國低著頭,不敢與任何人對視,劉秀梅則是一臉的怨毒與焦灼,目光在女兒和蕭凡身上來回掃視,嘴唇翕動,似乎在無聲地咒罵著什么。
當蕭凡和蘇清雪踏入大堂的那一刻,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數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燈一般,瞬間聚焦在他們身上,充滿了審視、敵意、鄙夷,以及一絲絲難以言說的……畏懼。
“喲,我們蘇家的大功臣,終于舍得來了?”
打破這片死寂的,是二嬸王芳那尖酸刻薄的聲音。她陰陽怪氣地拍了拍手,“真是好大的架子,讓老太君和我們全族人在這里等你一個,蕭凡,你現在可真是威風八面啊!”
蘇浩緊跟著附和,他站起身,走到蕭凡面前,用一種夸張的語氣說道:“媽,話不能這么說。人家現在可是連林家大少都敢打斷腿的狠人,更是我們江城第一美女總裁蘇清雪的男人,咱們這些凡夫俗子,等等他不是應該的嗎?”
他刻意加重了“男人”兩個字的讀音,滿滿的都是羞辱的意味。
蕭凡的眼神甚至沒有在他身上停留一秒,他只是徑直拉著蘇清雪,找了個最末尾的空位坐下,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的無視,比任何反駁都更讓蘇浩感到憤怒。
“你個廢物,你……”
“夠了!”
一聲蒼老而威嚴的呵斥,從主位上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蘇老太君不知何時已經端坐在了堂上的太師椅上。她手持一串紫檀佛珠,面沉如水,那雙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眼睛,緩緩掃過全場。
整個聚義堂,瞬間鴉雀無聲。
“今天把大家叫來,是有一件關乎我蘇家榮辱興衰的大事,要當眾宣布。”老太君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蕭凡的身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知道,正戲,要開場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老太君的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贊許的微笑。
“蕭凡,”她緩緩開口,“林宇安的事情,你處理得很好。不僅保全了清雪,也讓我蘇家,免于一場滅頂之災。從這一點上說,你,對我蘇家有功。”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蘇浩和王芳的臉都綠了,他們怎么也想不到,老太君開口第一句,竟然是表揚這個廢物!
劉秀梅的眼睛則瞬間亮了起來,難道……老太太轉性了?要接納這個女婿了?
蘇清雪也愣住了,她驚愕地看著自己的奶奶,完全不明白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老太君仿佛很滿意眾人的反應,她繼續說道:“有功,便該賞。我決定,將城西那塊地的開發項目,全權交由蕭凡負責,即日起生效!”
這一下,聚義堂里更是炸開了鍋!
城西的項目,那可是蘇家下半年最重要的利潤增長點之一,蘇浩為了這個項目,已經忙前忙后小半年了!
“奶奶!不可!”蘇浩第一個跳了起來,急赤白臉地喊道,“他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廢物,您把這么重要的項目交給他,這不是胡鬧嗎?!”
“是啊媽!您三思啊!”二嬸王芳也急忙附和。
老太君臉色一沉,佛珠在手中重重一捻:“我的決定,什么時候輪到你們來質疑了?”
蘇浩頓時被噎得滿臉通紅,卻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件事已經塵埃落定,蕭凡即將一步登天的時候,老太君話鋒一轉,那剛剛還帶著一絲笑意的臉,瞬間冷若冰霜。
“但是!”
這兩個字,像一盆冰水,從每個人的頭頂澆下。
“賞罰,必須分明!”老太君的聲音陡然拔高,目光如刀,死死地釘在蕭凡的身上,“你為蘇家立功是真,可你將我蘇家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也是真!”
蘇清雪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她知道了,前面所有的“賞”,都只是為了這后面的“罰”,做鋪墊而已!這才是奶奶真正的目的!
“我……不明白。”蕭凡終于開口,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論天氣。
“不明白?”老太君冷笑一聲,對蘇浩使了個眼色,“蘇浩,你來告訴他,讓他明明白白地死心!”
蘇浩得了指令,立刻來了精神。他從懷里掏出一份文件,“啪”地一聲摔在桌上,指著蕭凡的鼻子,聲淚俱下地控訴起來:
“蕭凡!你這個災星!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廢了林宇安,現在江城趙家已經全面終止了和我們的合作!我們籌備了一年多的‘江北新城’項目,徹底泡湯了!”
他拿起那份文件,大聲念道:“項目違約,我們需要賠付趙家高達三千萬的違約金!為了這個項目,我們前期投入的設備、人力、公關費用,超過五千萬!里外里,就是八千萬的直接損失!”
他越說越激動,狀若瘋狂:“這還只是開始!趙家已經放話,要動用所有資源,在江城封殺我們蘇家!我們下游幾十家合作商,今天上午已經有三分之一提出了毀約!蕭凡,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你把我蘇家,徹底毀了!”
一番話,說得是聲情并茂,擲地有聲。
聚義堂內,所有旁系的臉色都變得慘白,看向蕭凡的目光,從鄙夷,徹底變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把他趕出去!我們蘇家不能留這種喪門星!”
“對!讓他和蘇清雪立刻離婚!我們不能被他拖下水!”
“讓他賠錢!八千萬!讓他拿命來賠!”
叫罵聲、詛咒聲,此起彼伏,如同潮水一般,要將蕭凡和蘇清雪徹底淹沒。
劉秀梅嚇得渾身發抖,她沖著蘇清雪哭喊道:“清雪啊!你聽到了嗎?你快讓他滾啊!媽求求你了,我們家不能被他害死啊!”
蘇清雪的臉上一片煞白,她死死地咬著嘴唇,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她想反駁,想說這一切不關蕭凡的事,可是在這如同山崩海嘯般的家族聲討面前,她的話語,是那樣的蒼白無力。
就在這時,一只溫暖而干燥的大手,輕輕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她抬起頭,對上了蕭凡那雙深邃如星空的眼眸。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驚慌,只有一片足以安撫一切的平靜。
“咚!”
老太君將手中的佛珠重重地拍在桌上,全場再次安靜下來。
她看著被千夫所指卻依舊面不改色的蕭凡,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欣賞,但隨即被更深的決絕所取代。
“蕭凡,”她的聲音,像是最終的判決,“我蘇家,不養無功有過之人。”
“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
“三天。”
她伸出三根手指,字字如釘。
“我給你三天時間。你去把‘江北新城’的項目,從趙家手里,給我原封不動地拿回來。只要你能做到,今天你犯下的所有過錯,我既往不咎。你,依舊是我蘇家的孫女婿。這蘇家,依舊有你的一席之地。”
“可如果你做不到……”
老太君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狠戾,“三天之后,你和清雪,必須立刻去民政局辦理離婚!從此以后,你與我蘇家,恩斷義絕,再無半點瓜葛!”
死寂。
整個聚義堂,陷入了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趙家不僅已經和林家聯手,更是付了定金,項目的奠基儀式就在三天后,請柬都發出去了!讓趙家吐出這塊肥肉?這比登天還難!
這根本不是考驗,這是驅逐!是以一種不容反駁的方式,將蕭凡掃地出門!
蘇浩的臉上,已經露出了勝利者才有的、扭曲的笑容。
蘇清雪的心,徹底涼了。她絕望地看著自己的奶奶,這個她曾經敬畏的女人,此刻在她眼中,是那樣的陌生而冷酷。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在所有人都以為蕭凡會暴怒、會辯解、會祈求的時候。
他,終于緩緩地開口了。
他的目光越過所有人,平靜地落在老太君的臉上,微微歪了歪頭,眼神里,帶著一種孩童般純粹的好奇與不解。
“為什么要三天?”
老太君一愣:“什么?”
蕭凡似乎真的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他看著老太君,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輕聲問道:
“拿回一個項目而已。”
“一天,不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