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種比戰斗時的喧囂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著國貿大廈的頂層。
這里曾是“判官”的神國,是他用規則與邏輯構筑的、冰冷的、自以為是的“審判庭”。而現在,它變回了凡間。一個空曠、狼藉、彌漫著硝煙與微弱血腥味的普通閣樓。
風從被“鎮魂”彈震碎的落地窗缺口涌入,帶著午夜江城高空的寒意,吹動著地上散落的文件紙張,發出“沙沙”的、如同亡魂嘆息般的聲響。
蕭凡就站在這片死寂的中央,像一尊在風中逐漸冷卻的雕像。
他的左手,緊緊攥著那枚菱形的、刺破了他掌心、正貪婪地吮吸著他鮮血的數據晶片。那股冰冷、不祥的氣息,仿佛一條毒蛇,順著傷口,試圖鉆入他的骨髓,在他的靈魂深處盤踞。
他的右手,則握著“屠夫”的軍刀。刀身依然光潔,但在蕭凡的感知中,那上面殘留著一絲屬于兄弟的、最后的溫暖。
冰與火。
絕望的未來與逝去的過往。
一個來自“先知”的惡毒詛咒,與一個來自兄弟的無聲囑托。
這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的身體里、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拉鋸戰。
那段由晶片強行灌入的、關于蘇清雪未來的恐怖幻象,像一根最惡毒的尖刺,深深扎在他的心上。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會牽動這根刺,帶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他眼前的世界,仿佛都蒙上了一層灰敗的濾鏡。腳下這座繁華的、燈火輝煌的城市,在他眼中,已然是那片幻象中的……巨大墳場。
憤怒嗎?
不,早已超越了憤怒。
那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名為“決意”的情感。當一個人被告知他最珍視的一切都將被無情剝奪,且早已被注定時,他剩下的,便只有兩種選擇:要么在絕望中沉淪,要么……就成為掀翻整個棋盤的瘋子。
而他蕭凡,代號“閻王”,從地獄歸來的男人,從不相信宿命。
他緩緩松開左手,掌心的傷口已不再流血,那枚數據晶片仿佛被他的血液激活,表面流淌著一種妖異的、暗紅色的光芒。他沒有丟掉它,反而用一種近乎偏執的眼神,死死地盯著它。
“你想讓我看到絕望?”他對著晶片,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語,“很好。那我就把這份絕望,當作我的磨刀石。”
“你想讓我相信劇本?”
“那我……就親手燒了你的舞臺,殺了你這個寫劇本的人!”
他的聲音很輕,卻比窗外的寒風更冷,比腳下的死亡更沉。
他緩緩走到赫爾曼的尸體旁。這個曾經高高在上的“判官”,此刻只是一具逐漸冰冷的、可悲的軀殼。他那身潔白的西裝,被眉心那一點殷紅徹底玷污,那張清秀的臉上,殘留著一絲解脫,又有一絲永恒的迷茫。
蕭凡沒有鄙夷,也沒有憐憫。
他只是伸出手,輕輕合上了赫爾曼那雙未能瞑目的眼睛。
“你的戲份結束了,”他平靜地說道,“安息吧。至于你的導演,我會去找他……聊聊。”
這是一種超越了仇恨的姿態。赫爾曼不過是一件道具,一個可悲的犧牲品。真正的敵人,是那個躲在幕后,以眾生為棋,以未來為戲的“先知”。
做完這一切,他才抬起頭,看向電梯的方向。沉重的腳步聲正在由遠及近,是陸風。輕盈而急促的,是蘇清雪。
他的伙伴,來了。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股足以撕裂靈魂的痛楚與決意,暫時壓入心底最深處。在他們面前,他不能倒下。他依舊是那個無所不能的“閻王”,是他們最堅實的依靠。
“叮——”
電梯門打開。
首先沖出來的是陸風。他手中還提著那個巨大的狙擊槍槍箱,滿臉的焦急與關切,在看到蕭凡安然無恙地站在那里時,他那緊繃的身體才猛地一松,幾乎要癱軟下來。
“王!”他三步并作兩步沖過來,上下打量著蕭凡,當他看到蕭凡掌心的血跡和地上赫爾曼的尸體時,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復雜,有復仇的快意,也有對蕭凡狀態的擔憂。
緊隨其后的是蘇清雪。
她沒有像陸風那樣急切,但她的目光,卻像最精密的手術刀,在踏出電梯的那一刻,就瞬間剖析了整個戰場。
她看到了地上的尸體,看到了蕭凡手中那把屬于“屠夫”的刀,看到了他掌心的傷口,更看到了……他眼神最深處,那片被刻意隱藏起來的、仿佛宇宙般空洞的灰燼。
她的心,猛地一沉。
不對勁。
這不對。
戰斗勝利了,大仇得報,蕭凡身上應該有的是疲憊,是放松,甚至可以是復仇后的空虛。但不應該是現在這種……仿佛扛起了整個世界末日的、沉重到令人窒?的死寂。
“蕭凡?”她輕聲呼喚,一步步向他走近。她的高跟鞋踩在破碎的雜物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在這片絕望的畫布上,努力敲擊出一點屬于生命的音符。
“我沒事。”蕭凡對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結束了。‘判官’……已經伏法了。”
陸風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蕭凡的肩膀,眼眶泛紅:“‘屠夫’……兄弟們,可以安息了。”
“是啊,安息了。”蕭凡重復著,目光卻有些飄忽。
蘇清雪停在他面前,她沒有去看地上的尸體,也沒有去看那把功勛卓著的軍刀。她的目光,只鎖定在蕭凡那只緊握著的、滲出過血的左手。
“你的左手里,握著什么?”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蕭凡的身體,微不可察地一僵。
“沒什么,一點……戰利品。”他試圖將手收到身后。
但蘇清雪卻先一步,用她那微涼的、柔軟的雙手,輕輕包裹住了他那只緊握的、布滿傷痕的拳頭。
“蕭凡,”她的眼神,像一汪能倒映出一切謊言的清泉,靜靜地看著他,“我們是夫妻,是戰友,是生死與共的伙伴。你瞞不過我。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是什么東西,讓你在手刃大仇之后,比戰斗之前……還要痛苦?”
陸風也察覺到了氣氛的詭異,他臉上的快意褪去,換上了凝重:“王,到底怎么回事?”
蕭凡沉默了。
他看著蘇清雪那雙滿是擔憂與堅定的眼睛,心中那道剛剛筑起的、用以獨自承受一切的堤壩,開始出現裂痕。
他可以對全世界偽裝,卻無法對她偽裝。
他更知道,接下來的敵人是“先知”,一個能預知未來的、近乎“神”的存在。他一個人,哪怕他是“閻王”,也無法對抗這種維度的敵人。隱瞞,不僅是對她的不公,更是對整個團隊未來的不負責任。
最終,他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那口氣,仿佛帶走了他胸腔中所有的熱量,只剩下冰冷的決然。
他緩緩地,一根一根地,松開了自己的手指。
那枚妖異的、仿佛活物般的菱形晶片,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傷痕上,展現在了蘇清雪和陸風的面前。
“這是‘判官’臨死前留下的東西。”蕭凡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打磨過,“他說,這叫……劇本。”
“劇本?”陸風眉頭緊鎖,完全無法理解。
但蘇清雪在看到那枚晶片的瞬間,瞳孔便驟然收縮!作為“蜂巢”的女王,她對各種高科技造物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她能感覺到,這枚晶片蘊含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遠超地球現有科技水平的、龐大而又混亂的信息結構。
“他告訴我,‘天啟’組織里,有一個代號‘先知’的存在。”蕭凡的目光,落在了蘇清舍的臉上,眼神中的痛苦再也無法掩飾,“他……能看到未來。我們所有的行動,包括今晚的復仇,都在他的‘劇本’之中。‘判官’的死,也只是他安排好的一場戲。”
陸風的拳頭瞬間捏緊,青筋暴起:“放屁!什么狗屁劇本!老子不信命!他要是敢出現在我面前,我一槍崩了他!”
然而,蘇清雪卻異常的冷靜,她只是靜靜地看著蕭凡,問道:“這枚晶片里,有他為你準備的……‘新劇本’,對嗎?”
蕭凡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艱難地點了點頭。
“劇本的內容,是什么?”蘇清雪追問,她的聲音依舊平穩,但那緊緊抓住蕭凡手腕的指尖,卻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蕭凡的嘴唇顫抖著,他無法說出那個畫面。他寧愿自己被千刀萬剮,也不愿用言語去重塑那個對他而言最惡毒的詛咒。
看到他的反應,蘇清雪瞬間明白了什么。
她的心,也跟著沉入了谷底。但她的臉上,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恐懼與脆弱。
她做出了一個讓蕭凡和陸風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她伸出手指,從蕭凡的掌心,將那枚不祥的晶片,輕輕地、堅定地,拈了起來。
“蕭凡!”蕭凡大驚失色,下意識地就要去搶奪,“別碰它!它……”
“噓。”蘇清雪用另一只手,輕輕按住了他的嘴唇。她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憐愛,一絲心痛,但更多的是一種女王般的、共同承擔一切的決然。
“你是我的丈夫,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她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如果連看一眼他的‘戰書’的勇氣都沒有,我們還談何反抗?”
說完,在蕭凡驚駭的目光中,她毫不猶豫地,將那枚數據晶片,貼向了自己的眉心。
“清雪,不要!”蕭凡嘶吼著,想要阻止,卻被蘇清雪那堅定的眼神所震懾,動作慢了半分。
晶片與她的肌膚接觸的瞬間,一股龐大的信息流,如同海嘯般,沖入了她的精神世界。
蘇清雪的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片廢墟,看到了那個倒在血泊中的自己,看到了那柄燃燒著黑色火焰的、貫穿了自己身體的劍。
她甚至比蕭凡“看”得更清晰,因為她的“蜂巢”權限,讓她能解析出更多的數據細節——那片廢墟的坐標,指向了江城未來的某個新區;那柄劍的能量波動,與“判官”的領域有著同源但更高級的特征;而蕭凡那張因絕望而扭曲的臉,是整個畫面中,最刺痛她心臟的焦點。
僅僅一秒。
蘇清雪便猛地將晶片從眉心移開,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身體微微搖晃,幾乎要站立不穩。
蕭凡一把將她攬入懷中,聲音都在顫抖:“清雪!你怎么樣?!”
陸風也急忙上前扶住她,滿臉的焦急與憤怒:“這到底是什么鬼東西!”
蘇清雪靠在蕭凡的懷里,閉著眼睛,平復著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緒。幾秒鐘后,她重新睜開眼,那雙美麗的眸子里,雖然還殘留著驚悸,但更多的,卻是一種被激怒的、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戰意。
她抬起頭,看著蕭凡,看著陸風,用一種近乎宣告的語氣,斬釘截截地說道:
“我沒事。”
“而且,我找到了……打破‘劇本’的方法。”
她將那枚晶片,重新放在蕭凡的手中,但這一次,她的手,覆蓋在了蕭凡的手背上。
“這個‘先知’,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蘇清雪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仿佛一位找到了敵人破綻的絕世棋手,“他想用‘結果’來摧毀我們的意志,但他卻忘了,從我們看到‘結果’的那一刻起,通往這個‘結果’的‘過程’,就已經發生了改變。”
“他給我們看的,是終點。但他卻把通往終點的……地圖,也一并交到了我們手上。”
“從現在起,這不再是他的‘劇本’。”
蘇清雪的目光,依次掃過蕭凡和陸風,她的聲音,在空曠的閣樓里,擲地有聲。
“這是我們的……逆轉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