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無知所以無畏,因為天真所以真摯。黎星她淡黃色的眼睛,就像提前到來的黎明。」
族人告訴我,我出生在一個溫暖的晴天。當我破開膠狀的卵殼,伏在堅實的地面上展開雙翼的時候,一束灼烈的陽光也破開云層,穿透誕生地的結界時減弱了大半威力,輕柔地灑在我身上。暖黃色的光暈里,我身后半透明的卵殼融化般緩緩消失,我周圍未破殼的生命寂靜無聲。
那時已經是黎明,最后的晨星還遲遲沒有退去,所以她們給我取名為黎星。
我沒有剛出生時的記憶,這在任何族群里都是很奇怪的。族人說我晾干了翅膀依然一動不動,直到圍看我出生的人們在外面叫我。她們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問話卻不回答。就這樣過了好幾個小時,我才像是剛意識到自己已來到這個世界。
我常常試著回想,最多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記起那天的陽光。我清醒的記憶開始于第一天的傍晚,太陽全部沒入山后的那一刻。此后我再也沒有在族群里見過陽光,天始終陰沉著。
我的族群的命運,也同樣陰沉。
就在那一刻,意識到陽光消逝、剛剛清醒的那一刻,我正準備跑向山的另一邊追逐夕陽。有人拉住了我,這時我會開口向她們追問了。
“為什么不能去?”
“晚上很危險,隨時可能有襲擊。而且你還不會飛,去那邊要走多久?”
我并不認可襲擊的說法,央求她們帶我再看一眼即將落下地平線的夕陽。
她們說,要是遇到危險,神也救不了你。
“神是什么?”
維系世界規則的人。
“規則是什么?”
生態平衡,適者生存。
半是哄騙半是強迫,我最終還是被她們帶回了宮殿。宮殿在誕生地的近旁,我進去后看見好多人聚在里面。帶著我的人告訴我,是所有族人。
那一晚我沒有睡,興奮地聽著大家講了好多事情。我有些了解了這個世界的模樣,知道了我的族群叫火翼族,也知道了我們面對的敵人是黑夜族。我對一切都懷著新奇的心情,絲毫沒有被彌漫的沉重氣氛影響到。
以后的日子里,多數時間大家依然聚集在這里,我從她們的話中聽出以前不是這樣的。
可是,就是這種還算平靜的生活也沒有持續太久。我永遠忘不了的那個晚上,宮殿里只有幾個人神色緊張地圍聚在一起悄聲討論,我認出族長也在其中。我的進入似乎沒有引起她們的注意,但很快她們都轉身看向了我。
“火翼族很可能今晚就要滅亡了。”族長向我走近一步,輕輕地說。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族長身邊的人也接著說了些什么,她們都帶著一種平靜而決絕的神情。我還是懵懵懂懂,但隱約明白了我們的處境,我有些慌了。
“為什么不去找神來幫我們?”
見不到的。
“神為什么不救我們?”
救不了啊。我們太弱,敵人太強大。
“神也有敵人嗎?”
有,當然有。
回答我的那個人這時好像忽視了我的存在,自顧自地說起來。
我們都是神的棋子…
族長責備地看了她一眼,打斷她說:“沒時間給你們閑聊。黎星,你聽著,我要你給火翼族留最后一個希望。”
聽到我的名字,不知所措的我只是無助地盯著她。
她開始對我解釋什么是遺孤,以及火翼族為什么幾乎不可能留下遺孤。她的措辭很簡短,我并沒有完全聽懂。
她最后說:“你離開這里,去加入別的族群,現在就去。火翼族滅亡后…”
我聽不到她在說什么了,只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陌生起來。我努力控制著自己,僅僅是不摔倒而已。
“…就讓你做火龍族的遺孤。”
回憶的場景消散,我重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我身處的新的族群,這時也已在滅亡的邊緣,敵人同樣是黑夜族。
天空變成了密不透風的純黑,這是黑夜族襲擊的標志。
我現在知道遺孤是什么了。族群滅亡時如果沒有被全滅,留下的最后一個人就能成為遺孤,然后擁有可以很長的生命,也很難再被殺死,簡直像神一樣。遺孤在就還有讓族群恢復的可能,而沒能留下遺孤的族群永遠不可能恢復。
雖然害怕那些神出鬼沒的身影,陌生的景象仍然讓我有些興奮。火龍族里遍地散布的熔漿在黑夜里發著更加神秘而迷人的光,星星點點的亮橘色在暗灰色里流淌跳躍,像是地上的星空。以前在平常的夜晚里,這些星星都被月光掩蓋了,遠不及這時的璀璨。
我沒有仔細計算過自己的年齡,但我出生已經有幾十年,也許是一百多年了。按她們的話說,我早就過了應該懂事的年紀。我爭辯說,一千年的生命我只過了十分之一。也有人說,不懂事也好。
我不知道怎樣是懂事。但我真想知道,面對這么嚴重的戰爭,她們為什么總是那種冷靜決絕的模樣,好像一點也不害怕,和火翼族滅亡的那晚一模一樣。
襲擊前的幾天,我已經知道了她們要讓我做遺孤,只覺得當年在火翼族的那晚感受到的陰影再次投射在了我身上。她們沒有給我選擇,是直接告訴我。
我知道她們把唯一生的權利給了我。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的族群都要我活著,我哪里比她們更值得活下去?
那天我很激動,無理取鬧地見到一個人就問,你為什么不怕死?
有認真回答我的,說自己活得夠久了,或是很榮幸與族群在一起。有人用兇狠的眼神盯著我,說一直渴望的這場戰爭終于來了。有人聳聳肩,說“沒辦法”,也有人說一個字“怕”就扭頭而去。還有人說,這種時候死了也比活下來輕松。她用憐惜的目光看我,我當時卻毫無察覺。
有個人意味深長地對我說:“神要我們死,我們必須死,誰也沒資格抱怨。”
“憑什么?”我問。
“憑我們的生命都是神給的。神不創造火龍族,我們都沒機會出生。”
“要我們死,神一定是最冷淡最無情的人!”
“神也是沒辦法…”
我又看到了曾經在火翼族那個人的臉上看到的自顧自的表情,知道我不會明白她接下來的話了。
只有一個人眼神游移,從沒回應過我的問題。
就在現在的漆黑色天幕下,我看到了她,她在靠近我。我同時看到了一個黑夜族的法術,正朝我們的方向飛來。
她是邀請我加入火龍族的人。那個晚上族人把我送到了深海族,我一點也不想進入這個陌生的族群,等著她們走了,就準備悄悄溜回去。剛剛會飛的我在夜色里迷了路,她發現了我,聽過我語無倫次的講述后,帶我去了火龍族。
那之后我們幾乎沒再說過話。她說她沒有名字,但不久前我聽到一個異族的孩子叫她火凌。
我在火翼族的時間最多不過一年,剩下的日子都是在火龍族度過的。我其實很想再擁有更長的生命,很想再看看更多的風景。但我突然有了更想做的事,我沖到她身前,擋住了那個咒術。
意識開始模糊之前,我看到她不可置信的責怪眼神,和火翼族長那次的責備神情不同,可我說不出區別。她只看了我一眼,就轉身匆忙而去。
就是這樣,不要管我,你活下去吧。我還想露出一點笑容,但已經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