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暑氣依舊黏人,帶著夏天不肯退場的倔強。高一分班那天,陽光白得晃眼,空氣里浮動著新課本的油墨味和少年人抑制不住的喧騰。
盛懷瑾背著半舊的書包,順著人流擠進重新分班后的高一(六)班教室。
目光掠過一張張或陌生或似曾相識的臉,最后,像被無形的線牽引,定在靠窗那個位置上。
李疏月。
她穿著最簡單的白色校服短袖,側著臉望向窗外濃綠的香樟樹冠。
陽光穿過葉隙,在她挺直的鼻梁和線條清晰的下頜線上跳躍,卻融化不了她周身那份疏離的清冷。
她沒有加入周圍女生嘰嘰喳喳的討論,只是安靜地坐著,像一片遺世獨立的月光,沉靜地落在一片喧囂的湖面上。
盛懷瑾的心跳,在那個瞬間,漏了半拍,隨即又擂鼓般重重地撞在胸膛上。
一種陌生的、帶著微甜酸澀的情緒悄然滋生,被他慌亂地、用力地摁進了心底最深的角落。從此,他的目光有了一個隱秘的錨點。
課堂間隙,他總是不自覺地望向那個靠窗的位置。看她微微蹙眉思考難題時睫毛垂下的弧度;
看她偶爾抬手將一縷滑落的黑發別到耳后,露出白皙小巧的耳垂;看她站起身回答問題時,挺直的脊背和清越平靜的嗓音。
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安靜地坐著,仿佛周遭的熱鬧都與她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玻璃。
每一次目光的觸碰都短暫得像蜻蜓點水,每一次心跳的加速都被他迅速掩飾。這份悄然滋長的情愫,成了他獨自守護的秘密花園。
熄燈哨響過很久,305寢室里依舊彌漫著一種躁動不安的清醒。
窗外月光清冷,勉強勾勒出上下鋪鐵架的輪廓。空氣里浮動著少年人特有的、混雜著汗味和洗發水的氣息。
“喂,我說,”黑暗中,潘承宇的聲音帶著點百無聊賴的沙啞,打破了寂靜。
“你們覺不覺得隔壁班的林薇,笑起來那對酒窩,嘖,真有點甜?”他躺在上鋪,翹著二郎腿,床板隨著他輕微的動作發出細微的吱呀聲。
下鋪的梅清晏立刻嗤笑一聲,翻了個身,床板也跟著響:“得了吧老潘,酒窩?
你這審美停留在小學三年級吧?要我說,還是咱們班體委趙欣怡那身材,那活力,陽光!懂不懂?這才叫青春!”
話題像點燃的引線,迅速在幾個半大男孩間蔓延開去。從哪個女生好看,到歷史課上老學究講的某個野史段子靠不靠譜,再到年級主任今天抓早戀時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有多滑稽。
寢室里充滿了壓低的笑聲、爭論聲和床鋪吱呀的伴奏。不知是誰起的頭,話題像狡猾的泥鰍,哧溜一下滑向了更隱秘的水域。
“哎,哥幾個,”潘承宇的聲音帶著點刻意壓低的興奮和慫恿,“別光顧著評價別人啊,都老實交代交代,自個兒心里……嗯?有沒有那么個人?”他尾音拖得長長的,充滿了不懷好意的探究。
寢室里詭異地安靜了一瞬,隨即又響起幾聲心照不宣的咳嗽和悶笑。
“我?我……暫時沒有。”
一個聲音有點心虛地響起。
“切,裝!我看你跟三班那個……”梅清晏毫不留情地戳穿。
起哄聲瞬間大了點。話題的矛頭在黑暗中逡巡,終于,像探照燈一樣,穩穩地聚焦到了盛懷瑾的床鋪方向。
“懷瑾!”潘承宇突然點名,聲音帶著不容逃避的促狹,“別裝睡!平時就屬你最悶騷,快說,有沒有?”
“對!盛懷瑾,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梅清晏立刻幫腔,兩人一唱一和,形成夾擊之勢。
盛懷瑾身體瞬間繃緊,心臟在黑暗中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他能感覺到黑暗中好幾道目光都灼灼地投向他這邊,空氣里充滿了等待答案的、令人窒息的期待。
他喉嚨發干,下意識地想蜷縮進被子里,聲音悶悶地從被沿下擠出來,帶著自己都聽得出的慌亂:“……沒,沒有。”
“騙鬼呢!”潘承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拆穿謊言的得意,“上次打籃球,隔壁班花給你遞水,你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都不敢接!說沒有?誰信!”
“就是!趕緊的!”梅清晏也加入聲討,“是不是男人?扭扭捏捏的!”
其他幾個室友也嘻嘻哈哈地跟著起哄,小小的寢室里充滿了“快說”“別墨跡”“不夠意思”的低語和笑聲。
盛懷瑾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臉頰滾燙,額角似乎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緊緊攥著被角,指關節用力到發白,仿佛那是最后的盾牌。室友們的聲音像無形的繩索,越收越緊,勒得他喘不過氣。
“……有。”一個細若蚊蚋的聲音,終于從被子里艱難地擠了出來,帶著認命般的顫抖。
“什么?聽不見!”潘承宇立刻不依不饒。
“我說有!”盛懷瑾猛地掀開一點被子,聲音大了些,帶著點被逼急的羞惱,但很快又泄了氣,重新埋進被子,悶悶地補充,“……行了吧?”
“喲呵!承認了!”潘承宇的聲音充滿了勝利的喜悅,“那必須行!來,展開說說!什么類型的?關鍵詞!給關鍵詞兄弟們幫你參謀參謀!”
梅清晏也興奮地拍了下床板:“對!關鍵詞!溫柔?可愛?活潑?學霸?”
盛懷瑾把頭埋得更深了,感覺臉上燙得能煎雞蛋。黑暗中,那個清冷疏離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他緊緊閉著眼,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室友們灼熱的目光和追問。沉默在蔓延,空氣再次繃緊。他能感覺到室友們屏息等待的焦灼。
“……”他終于從被子里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幾乎被布料吞沒。
“啥?說清楚點!”潘承宇不依不饒。
盛懷瑾豁出去了,猛地拉下被子,對著黑暗的空氣,幾乎是低吼著吐出那個在心里盤桓了無數次、卻又從未宣之于口的詞:“御……御姐型的!”
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顫抖,尾音剛落,他立刻又像受驚的鴕鳥一樣,飛快地用被子蒙住了整個頭,連根頭發絲都沒露出來。
“御姐?!”潘承宇怪叫一聲,隨即和梅清晏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狂笑,帶動著整個寢室都哄笑起來,床板吱呀作響,“哈哈哈!盛懷瑾你可以啊!深藏不露!口味獨特!”
笑聲漸漸平息,一種更“專業”的、帶著福爾摩斯般推理精神的氣氛彌漫開來。
“御姐型……”梅清晏咂摸著這個詞,語氣變得饒有興致,“咱們班……統共就那么幾位女菩薩。
符合這氣場的……”他掰著手指數,“趙欣怡?太陽光活力了,不算‘御’。王思涵?太軟萌了……李疏月?”
當“李疏月”三個字被梅清晏清晰地、帶著試探性地念出來時,盛懷瑾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轟”地一下全沖上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心臟在冰冷的胸腔里瘋狂地、雜亂無章地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而巨大的回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他像被點了穴,整個人僵在被子里,連呼吸都停滯了。“李疏月?”潘承宇重復了一遍,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果然如此”的興奮,“臥槽!盛懷瑾!是不是李疏月?!
靠!你小子眼光夠毒啊!上來就挑戰最高難度!”“肯定是啊!除了她,咱們班還有誰有那范兒?”
梅清晏篤定地拍板,“清冷掛的,話少氣場強,看人眼神都帶冰碴子,絕對的御姐!”“懷瑾!說話!是不是李疏月?”潘承宇興奮地錘著床板,咚咚作響。
“盛懷瑾!別裝死!”被子成了盛懷瑾唯一的堡壘。他把頭埋得更深,整個人蜷縮起來,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掉外面那個讓他無所適從的世界。
臉頰滾燙,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轟鳴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死死咬著下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仿佛一個微弱的音節就會成為確鑿的證據。
室友們興奮的議論像隔著一層水傳來,嗡嗡作響。“默認了!絕對默認了!”潘承宇的聲音充滿了勝利的宣告。
“行!盛懷瑾,算你狠!”梅清晏下了結論,語氣里帶著點敬佩又促狹的笑意,“目標鎖定!李疏月!”
被子里的盛懷瑾,在窒息般的黑暗和滾燙中,終于放棄掙扎般地,幾不可聞地、長長地、認命地吐出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墜入了更深的、前途未卜的深淵。
第二天午休結束的鈴聲剛歇,教室里還殘留著慵懶的氣息。盛懷瑾抱著一摞剛收上來的數學作業本,正往講臺上走。眼角余光習慣性地掃過那個靠窗的位置。
李疏月已經回來了,正低頭看著攤開的習題冊,側臉沉靜。然而,就在她的筆袋旁邊,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突兀地闖入了盛懷瑾的視線。
他腳步猛地一頓,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是潘承宇的字跡!他認得!那家伙的字歪歪扭扭像狗爬!昨晚潘承宇那句“兄弟們幫你想想辦法”和梅清晏擠眉弄眼的表情,瞬間無比清晰地在他腦海里炸開!
這兩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伙!居然真的寫了紙條!還直接放到了李疏月桌上!
完了!盛懷瑾腦子里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慌瞬間淹沒了他。
他幾乎是同手同腳地把作業本胡亂堆在講臺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引來前排幾個同學疑惑的目光。
他顧不上這些,失魂落魄地沖回自己的座位,重重坐下,雙手緊緊攥著桌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低著頭,目光卻像被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瞟向李疏月那邊。
他看到李疏月修長的手指拈起了那張紙條。她微微側頭,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只是拿起一張無關緊要的通知。
她展開紙條,目光掃過。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她的表情依舊沒什么變化,只是眉心幾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隨即拿起筆,在紙條背面飛快地寫了起來。
盛懷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艱難無比。她寫了什么?她是不是覺得很無聊?很冒犯?她會不會……猜到了是他?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幾乎讓他窒息。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是煎熬。終于,他看到李疏月停下了筆,動作干脆利落地將那張紙條重新折疊好,然后隨手……塞進了她的筆袋里!
整個過程,她甚至沒有朝男生這邊看一眼,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盛懷瑾像虛脫了一樣,后背滲出一層冷汗,緊緊貼著椅背。暫時……安全了?可那顆心,依舊在胸腔里瘋狂地、不安地跳動。那張紙條的內容,像一顆定時炸彈,懸在了他的頭頂。
煎熬一直持續到晚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盛懷瑾幾乎是第一個沖出教室,卻又在樓梯口徘徊,磨磨蹭蹭,直到看到潘承宇和梅清晏勾肩搭背、一臉神秘兮兮的壞笑朝他走來,他才認命般地被他們裹挾著回到了305寢室。
門剛一關上,潘承宇就迫不及待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張被反復折疊、邊緣都有些毛糙的紙條,臉上的笑容燦爛得晃眼:“當當當當!懷瑾!快看!重大進展!李疏月親筆回復!”
盛懷瑾的心猛地一沉,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他幾乎是搶一般地從潘承宇手里奪過紙條,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他背過身,深吸一口氣,才顫抖著展開那張承載著未知命運的紙條。
紙條上,潘承宇和梅清晏歪歪扭扭的字跡問得直白又八卦:
>1.喜歡什么類型的男生?(高?帥?性格?)
>2.有喜歡的人嗎?
>3.覺得咱們班這幾個男生咋樣?(按順序評價下唄:周錚、郭云舟、盛懷瑾、吳旭白、謝逐驍)
下面,是李疏月清秀卻帶著一絲冷峭的字跡,回答得簡潔又犀利:
>1.高,帥,干凈,話少。
>2.無。
>3.周錚:身高外形接近要求,略胖。>郭云舟:臉不錯,身高不夠。>盛懷瑾:尚可,普通話像裹著糯米糍。>吳旭白:還行,矮。>謝逐驍:小帥,太矮。
目光死死釘在“盛懷瑾”那一行評價上——“尚可,普通話像裹著糯米糍”。
“尚可”……這兩個字像帶著微弱電流,瞬間竄過四肢百骸,帶來一絲難以言喻的、隱秘的甜意。她注意到了他?她對他的整體印象……不算差?
可緊接著,“普通話像裹著糯米糍”……七個字,像七根細小的冰針,精準地刺中了他內心最隱秘的不安。
他從小在南方小鎮長大,雖然極力糾正,但某些字詞的發音總帶著一點軟糯的、去不掉的鄉音尾調,這是他暗自介意卻無力改變的。
沒想到,竟被她如此清晰地捕捉到,還用這樣……帶著點奇特形容的方式點了出來!可愛?還是……不夠標準?不夠陽剛?
羞赧瞬間蓋過了那絲微弱的甜意,臉頰不受控制地發起燒來。他捏著紙條的手指微微收緊,指關節泛白。
“噗——哈哈哈!”潘承宇湊過來瞄了一眼,看到那句“糯米糍”,再也忍不住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笑聲,用力拍著盛懷瑾的肩膀,“懷瑾!可以啊!李疏月對你印象不錯啊!‘尚可’!還說你可愛!有戲!絕對有戲!”
梅清晏也笑得前仰后合:“‘糯米糍’!哈哈哈,李疏月這形容絕了!不過懷瑾,這說明人家注意過你說話啊!好事兒!絕對好事兒!”
室友們夸張的笑聲和“分析”像隔著一層水傳來,盛懷瑾低著頭,耳朵尖紅得滴血,心里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那一點被她注意到的竊喜,被這句“糯米糍”攪得七上八下,酸酸澀澀,卻又莫名地……帶著一絲奇異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