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此言一出,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靜湖面。一些心思細膩的貴女也回味過來。
長樂郡主微微蹙眉,低聲對旁邊相府千金道:“是呀,好奇怪呢,她每次只念一句,再問便說‘后句需再斟酌’或‘偶得此句已是萬幸’?”
尚書小姐也若有所思:“經公主殿下提醒,確有怪異。這詩固然是極好的,可句句不同,風格多變,若皆為一人所作,才力之盛實屬罕見。可為何……只吐半截?”
貴公子們還沉浸在那些精妙詩句帶來的沖擊中,對此不甚在意。太子周煜宸更是完全被中芹芹的“才華”所折服,只覺得她光芒萬丈,將那個只會揮巴掌的悍婦中昕悅甩開了十萬八千里!
席間,一個小侍女不慎將茶水傾灑在中芹芹裙裾上,污了好大一片。中芹芹正愁沒機會避開三公主那探究的目光,忙起身道去后院更衣。
廂房里,她剛脫下外衫,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人迅速閃入,反手關上房門!
中芹芹嚇得花容失色:“誰?!”“是孤!”太子周煜宸急切的聲音響起,一把將驚魂未定的中芹芹摟入懷中,“芹兒,是孤!”
中芹芹看清來人,心神稍定,瞬間換上一副委屈又嬌媚的神情:“太子哥哥……您嚇死芹兒了!您怎么……”她似羞似怯地微微掙扎,“孤男寡女,若被人瞧見……”
“孤一刻也不想等!”周煜宸低頭嗅著她發間的香氣,聲音帶著狂熱的迷戀,“芹兒,今日的你,太耀眼了!那些詩句……字字千鈞!句句絕響!孤簡直……簡直要為你瘋狂了!那個中昕悅連你的萬分之一都比不上!”
中芹芹心中得意非凡,嘴上卻故作謙遜:“太子哥哥謬贊了……姐姐……姐姐她只是不擅此道罷了……她今日連詩會都不愿來,想必是看不上這樣的小場面……”她巧妙地再次勾起太子對中昕悅的厭惡。
“哼!那個草包!大字識得幾個?也配看不起?”周煜宸果然被點燃怒火,輕蔑無比,“芹兒莫要為她說話了。她不過是仗著家世驕縱跋扈,哪及你半分溫柔才情?”
兩人濃情蜜意,溫存耳語。中芹芹靠在太子懷里,眼中閃爍著勢在必得的光芒:今日,她的才名將徹底響徹京城!中昕悅,你拿什么跟我斗?
將軍府,聽雨軒。
鴛兒匆匆跑進來,小臉上滿是忿忿不平:“小姐!小姐!您聽聽!外面都傳瘋了!說二小姐在尚書府詩宴上大放異彩,成了‘京城第一才女’呢!那三公主都夸她!太子殿下更是眼珠子都快貼在她身上了!”
中昕悅半躺在窗邊的軟榻上,手中握著一卷書,聞言連眼皮都懶得抬,隨意道:“哦?她作了什么驚世之作?說來聽聽。”
鴛兒立刻如數家珍:“可厲害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還有‘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還有說什么‘長風破浪’……”她盡力復述著從外面聽到的只言片語。
起初,中昕悅神色如常,然而聽到“接天蓮葉無窮碧”這一句時,翻動書頁的手指微微一頓。當鴛兒念出“長風破浪會有時”,中昕悅終于緩緩抬起頭。
她的眸中,沒有了之前的慵懶和漫不經心,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銳利和恍然。
“鴛兒,”她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力,“你方才說,她每次……都只念一句?”
鴛兒用力點頭:“是啊!奴婢打聽到的都說二小姐妙語連珠,但每次只誦出妙句,再問便推說靈感只此一瞬,或是后句還需斟酌。聽說三公主還因此起了些疑心呢!”
“呵呵……”中昕悅輕笑出聲,那笑聲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絲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嘲弄。
前世被她斬斷四肢、痛苦死去前,她才從瘋狂的中芹芹口中得知,此人并非這個世界之人,而是來自一個無法理解的異世。中芹芹曾得意地嘲笑她:“我隨便背點小學課本,你們就頂禮膜拜!”
此刻,聽到這些熟悉的、精妙絕倫卻又風格迥異、斷章取義的詩句,中昕悅心中豁然開朗。
“京城第一才女?”中昕悅起身,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上好的玉版宣紙,纖手執起紫毫筆,沾飽了墨。前世她死后魂魄游蕩,曾進入過一個光怪陸離的所在,瞥見過一本名為《唐詩全集》的奇書。那些字句古怪,她卻莫名識得。而其中某些篇章的開篇,竟與中芹芹今日所“作”不謀而合!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筆尖落于紙上,如行云流水般揮毫潑墨。隨著她的書寫,鴛兒湊過去看,眼睛越瞪越大,小嘴也驚得合不攏!
宣紙上,赫然寫著的,是鴛兒剛才念過的那“半句”《行路難》的全篇!“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當寫到《將進酒》時:“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鴛兒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了。她看看紙上小姐這鐵畫銀鉤、一氣呵成的完整詩篇,再想想二小姐在詩會上那“只誦半句,故作神秘”的姿態……高下立判!不,這簡直是云泥之別!
中昕悅寫完最后一筆,筆尖重重一頓,墨漬微洇,如同一點銳利的鋒刃。她放下筆,拿起帕子慢條斯理地擦著手。
看著宣紙上那酣暢淋漓的墨跡,中昕悅眼中沒有半分炫耀之色,只有一片沉靜的冰冷。她前世草包之名,大半拜這位“博學”庶妹所賜!她四處宣揚,說她這個嫡姐除了一張臉一無是處!今日,她便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將這張紙,拿去交給尚書府小姐遞進來的那個負責收集詩稿的小廝。”中昕悅吩咐鴛兒,語氣平淡無波,“就說將軍府嫡小姐中昕悅偶有所感,也作了些小詩,若今日詩會尚未散場,或可請主家及諸君指點一二。”
“是!”鴛兒激動得聲音發顫,小心地捧著這張價值連城的宣紙,像捧著一把即將劈開虛偽帷幕的利劍,飛快地跑了出去。
中昕悅走到窗邊,望著尚書府方向的天際,陽光明媚,云卷云舒。她倒要看看,中芹芹那張精心打造、靠剽竊得來的“才女”畫皮,被當眾撕開時,會是何等“精彩”的表情?還有那位拜倒在“才女”石榴裙下的太子殿下,臉色想必也會十分好看。
詩宴?確實有點意思了。只是這一次,主角該換人了。
尚書府后花園,詩酒正酣。中芹芹重新入座,更顯得光彩照人,享受著太子脈脈含情的目光和眾人艷羨的贊譽。一個不起眼的小廝低頭弓腰,悄然走到主家尚書小姐身邊,低聲耳語幾句,恭敬地呈上了一卷宣紙。
尚書小姐起初有些不耐,但當目光落在紙上的字跡和內容時,臉色驟然一變!她忍不住低呼出聲:“……黃河之水天上來……”
這一聲驚呼,瞬間引起了眾人的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手中的宣紙上。太子周煜宸也循聲望去。
尚書小姐抬起頭,眼神復雜地看向坐在人群中春風得意的中芹芹,又看看手中的詩稿,深吸一口氣,朗聲道:“諸位!方才收到將軍府中昕悅小姐送來的一份‘詩稿’,”她刻意加重了“詩稿”二字,“請恕我冒昧,此稿所述……與芹芹小姐之前吟誦之佳句,頗有……淵源!諸位請看!”
她示意侍女將宣紙在眾人面前緩緩展開。
一時間,整個花園鴉雀無聲。唯有風吹動書頁的簌簌聲。
中芹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