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卷著碎雪,撲在那灘尚未凝固的鮮紅血液上。血泊中,一雙眼睛仍然睜著,似兩丸浸在血水里的黑琉璃,映著那灰蒙蒙的天光,卻再也照不到這世間。
不遠處,一個壯而實的男人就站在那,毫不見一些些悔意,他像一堵生鐵鑄的墻,橫在雪地里,肌肉虬結(jié)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粗糲的指節(jié)箍著刀柄,刀刃還沾著前一個人的血痂。脖頸筋肉堆疊,喉結(jié)上下滾動時,能聽見咯吱的磨牙聲。他瞇著眼笑,眼白泛黃,瞳孔縮成針尖大的一點黑,叫人膽戰(zhàn)心驚。
他好似瘋了。
周圍仿佛撲著層層怨氣,壓著他,將他活生生控制住了一般。完全就不是個人!
而倒在血泊中的女人,眼睛雖大但無光,臉色蒼白,手中的銅錢數(shù)數(shù)滑落,一枚正著落在地上,一枚正著滾進血泊之中,最后一枚擺動不下百次,讓血泊中的女人身死卻心還待著,還未咽下最后一口氣。
她便是江南陵州“赫赫名聲”的懸錢子,俗氣一點說就是算命人。名叫徐令儀,有聞徐令儀是“天命僧人”了塵的指點弟子,因身為女子,且命格奇特,便不宜進寺。
隨后留在陵州或天下,為有緣人算上一卦,說前緣,解今世。
這卻被人認為是她命格不妙,對上僧不利。這對上僧不利,便是對上天不利,這對上天不利,便是對世人不利。也引得世人對她多有口舌。鮮有人愿意聽信她。這惡霸男人便是前者,硬是惡狠狠要殺了她。
“哼,算命的!你不是很能算嗎!說什么老子有血光之災(zāi)?老子就是你的血光之災(zāi)!”那男子斜著眼睛,惡狠狠地望著眼前的女人,看她毫無動靜,以為死透了,便朝她吐了一口唾沫星子,眼不見心不煩的踱步而去。
她佁然不動的癱倒在那,仿佛要與血水融在一起。她沒有預(yù)料到自己會這樣死去,也更沒有預(yù)料到自己會被這樣殺害。就這樣奄奄一息的等待結(jié)果。
結(jié)果?沒錯,便是那最后一枚銅錢的落地。
現(xiàn)在已到亥時末,陵州的街上這幾月不鬧騰,越到年末,越是像有邪祟作怪一般邪門。
夜里的陵州很安靜,安靜到,那惡霸男人用利刃插向徐令儀的腹部時,那一般清脆的血肉扭捏聲也能在空曠的樓宅之間,天地之中,呼吸沖突時,發(fā)出有回音似的聲響。
“叮”。落地了。
她動了,她的右手死死捂住傷口,被那個人的利刃所捅,怎會不痛?怎會不喧?怎會任由他踱步離去?只是她在陵州惡名昭彰,若是哪個人瞧見她被殺被傷,更多的是欣喜與激動。
可陵州人的確曉得她算命的巧力,上簽的人活得是好,下簽的人也得到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只是人心中對自己是否太過自信了些,免不了她硬遭的頓頓打。那又怎么樣?這是她的宿命……
“汝命帶異卦,前世平順乃福報;后劫若逢妖祟侵擾,當(dāng)速詣山門,叩求佛法護持。”
這是師僧了塵在她下山時囑咐她的最后一句,她當(dāng)時不明,現(xiàn)在也不明。她哪有福報?難道被官家,豪人戲耍是福報?后生……她現(xiàn)在便是要死了,哪來的后生?
雪愈下愈大,血水最終還是被凍成豆腐般。她拼勁最后一口氣,伸手要去碰觸那枚落地的銅錢,可血還是止不住從腹中流露,然而渾身毫無知覺的她,眉眼朦朧,她拖著磐石般的身子,側(cè)著身,恰巧冰冷的雪片落在她輕柔綿長的睫毛上,卻沒有任何融化的痕跡……
或許她的體溫已經(jīng)低得留不住任何溫暖。
她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枚銅錢。
冰冷刺骨的銅錢正面,正面!正面?
那枚正面的銅錢在她手掌心無端掀起那十八歲女子的心跳。
“砰砰砰”的,她水靈靈的眼睛終于有了些許神情,不再是漠然與無所謂。
三個正面?這怎么可能!
這怎么不可能?就在她自己手中啊!
一面一正是平卦,兩面兩正是死卦,三面三正是后福,即上上簽。
她忽然就笑了,笑得很輕,像是吐落的最后一口氣,似無邊無際的雪夜中,不知哪個小童掉落的小燭簽,“嗤”地一聲就滅了,唯一的火光就消失了。
“上上簽……”掌中的銅錢還是有了些活人的余溫,但她是真的撐不過了。
……
第二天她才被發(fā)現(xiàn),早已沒了氣息。
……
懸錢子在這個世上并沒有很奇特,但很少有人能真正成為,更多的是作假,騙錢,栽贓,甚至另有所謀。他們不隨便給人算命,即使對方權(quán)利再大,再有錢,再有身段,也抵不過有緣二字。他們一般活不過不惑之年,到了一定時候便是要上山返寺,不復(fù)下山。在他們命里,最后給人算命必須是算給自己的,由是因為:算從他生,命從自終。
而徐令儀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給自己算成上上簽了,她這一生可從沒懷疑過自己,盡管她的卦鬧出過人命。可這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情,她作為懸錢子,怎么可能去隱瞞?
在她魂魄游蕩之時,一個聲音從耳邊響起。
“徐令儀,你可有悔?”
她的魂魄趴在石桌上,頓時驚起:“誰?誰在說話?”
她的耳朵微微泛紅,感覺自己飄飄欲仙又昏昏欲睡般,又生又死?這個感覺她怎么也描述不出來,就如泡在溫水池中,熬過兩個時辰般。
“癡兒,不還手,非不能,是不愿。”
徐令儀怎么也睜不開眼睛,黑糊糊一片,只覺得有人生氣般,硬生生地在揪她的耳朵。
“你腕間金鏈纏三世業(yè)火,掌心血紋烙五劫因果。你畏的是因果之間,再無他人可代受的債?”
徐令儀這才感到不對勁,對面這人說話的口吻一如她的師僧,卻不顯見是師僧了塵,便是僧人一代的,她這才覺悟:“弟子愚鈍,當(dāng)時只道是有緣人,前世怨,今生償。卻不知,這一仞,原是您許我的最后一卦。但弟子知卦名‘往生’,卦象‘以身為舟’。”
佛光中梵音再響:“既知舟楫當(dāng)渡人,何懼風(fēng)浪碎骨身?且去!那斷你骨的木,正在第二個苦主手中作筆,那染你血的泥,已覆上第四個孩童墳頭。五劫未滿前,你的命……連閻王也收不得!”
徐令儀猛得驚嚇一聲,居然睜開了如杏般的水靈雙眼。大驚失色的臉上早已汗如雨下,再往腹部摸摸,已完好無損。完好無損?明明是從未損過!
她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