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建昭十七年的春,御花園桃花灼灼,爛漫得如同潑灑的胭脂,連空氣都浸著甜絲絲的暖香。
假山石后,一處被垂柳和忍冬藤蔓巧妙遮蔽的角落,是太子蕭徹和沈家嫡女沈皎皎的秘密天地。
十二歲的蕭徹,身量已開始抽條,眉宇間褪去了孩童的圓潤,顯出少年人初露的棱角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威儀。
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解開絲繩,取出一枚物件。
那是一枚通體無瑕、細膩如凝脂的羊脂白玉佩,在透過藤蔓縫隙灑下的碎金陽光里,流轉著溫潤內斂的光華。
“皎皎……”
蕭徹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鄭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繞過阿皎纖細的腰肢,將那枚觸手生溫的玉佩,穩穩系在她鵝黃色的宮絳上。
玉佩垂落,輕輕貼著她溫熱的肌膚,那暖意仿佛瞬間流進了心底。
“這是信物,收好了。”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像兩簇跳動的火焰,直直望進她清澈的眼底,“待我登基那日,憑此玉佩,中宮之位,非你莫屬!”
“真的?”
十一歲的沈皎皎,圓睜杏眼,長長的睫毛因震驚和巨大的歡喜而微微顫抖。
“天地為證,山河為憑,絕不相負!”
沈皎皎下意識地用手覆上腰間那塊溫潤的玉石,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從指尖直沖上臉頰,瞬間染紅了耳根。
陽光調皮地穿過葉隙,跳躍在玉佩光滑的弧面上,也照亮了她眼底不摻一絲雜質的歡喜。
那光芒,比滿園的春光還要明媚動人。
2
“阿徹說話算話!”
阿皎的聲音清脆得像初春解凍的溪流,帶著全然的信任和毫不掩飾的雀躍。
她低頭摩挲著玉佩,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蕭徹被她眼底的光彩感染,唇角高高揚起,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物——一只精心扎制的燕子紙鳶。
那燕子紙鳶竹骨削得極細,絹面素白,只寥寥幾筆勾勒出燕子靈動的身姿和剪尾。
“走!”少年意氣風發,拉起阿皎的手腕便向御花園開闊的草坪跑去。
春風正好,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
蕭徹熟練地理順絲線,阿皎則雙手捧著紙鳶,高高舉起。
“松手!”蕭徹一聲清喝,同時快速放線奔跑。
那素白的燕子得了風勢,輕盈地掙脫地心束縛,扶搖直上了。
它越飛越高,潔白的翅膀,在湛藍的天幕下舒展開來,仿佛真能掙脫一切桎梏,飛向無垠的天際。
“飛得好高??!阿徹你看!”
阿皎仰著小臉,陽光灑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笑容燦爛得晃眼。
她纖細的手指緊緊攥著線軸,仿佛攥著的不是風箏線,而是少年許諾的未來,是觸手可及的自由與希望。
“它像不像能飛到天邊去?飛到沒有宮墻的地方?”
蕭徹站在她身側,看著她被陽光勾勒得毛茸茸的側臉,看著她眼中倒映的藍天和飛鳶,只覺得胸腔被一種甜蜜的幸福感填滿。
“嗯,”他聲音低沉而溫柔,“它能飛多高多遠,我們的以后,就能有多好?!?/p>
這一刻,少年眼中的江山萬里,似乎都不及眼前少女明媚的笑顏。
3
不遠處的漢白玉涼亭里,一個穿著半舊藕荷色襦裙的小女孩,安靜地坐在石凳上。
她是蘇小小,沈家一個遠得幾乎出了五服的旁支投奔來的孤女,比阿皎小一歲。
陽光穿過亭角的飛檐,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驅不散她周身那蝸牛股的怯生生、仿佛隨時會縮進殼里的氣息。
她手里無意識地絞著一方洗得發白的帕子,目光卻不受控制地飄向草坪上那對耀眼的人兒——
阿皎飛揚的裙裾,像春日最絢爛的花朵,她清脆的笑聲隔著老遠都能隱隱傳來,像一串串滾落玉盤的珠子。蕭徹挺拔的身影護在她身側,那專注凝視的目光,是蘇小小從未得到過的珍寶。
再看看自己身上半舊的衣裙,袖口甚至有些磨損起毛。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羨慕,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繞上她的心。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更清楚自己在沈府微妙的位置:一張與嫡小姐肖似的臉,一個必要時可以成為“影子”或“備選”的存在。
這份認知,讓她自卑,也像一粒深埋的種子,在暗處悄然滋長。
4
紙鳶收線,阿皎寶貝似的將那素白的燕子抱在懷里,臉頰輕輕蹭了蹭絹面,感受著陽光殘留的暖意。
“這個我要收好,一輩子都不讓它壞掉!”她的聲音帶著孩子氣的認真和滿足。
蕭徹寵溺地笑著,伸手揉了揉她柔軟的發頂,動作自然親昵。
“好,收好。就像我的承諾一樣,”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腰間溫潤的玉佩上,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永遠不變,永遠只屬于你。”
阿皎的心像被浸在溫熱的蜜糖里,又甜又暖。她摩挲著腰間那枚溫潤的羊脂玉,指尖描繪著上面簡單的云紋,只覺得這便是世間最可靠的依憑。
她偷偷瞥了一眼涼亭方向,看到小小低垂著頭,單薄的肩膀微微縮著,像一株被遺忘在角落的含羞草。
一絲模糊的不安和憐憫輕輕劃過心頭,但很快,便被身畔少年真摯的目光和手中紙鳶承載的滿滿幸福沖得無影無蹤。
這玉,這紙鳶,這眼前的人,便是她全部的世界,堅固得仿佛能抵御世間一切風雨。
她依偎在蕭徹身邊,陽光將兩人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5
然而,深宮之中,從無真正的歲月靜好。
先帝纏綿病榻的消息,像一層無形的陰霾,悄然籠罩在繁華的宮廷之上。
蕭徹開始被頻繁召入紫宸殿旁聽朝議。
阿皎依舊能見到他,只是他眉宇間那飛揚的神采,似乎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壓住了,時常緊抿著唇線,清澈的眼底也染上了少年人不該有的深沉憂慮。
一次在御書房外等候,阿皎無意間聽到里面傳來大臣們激烈的爭論聲,夾雜著“北境”、“鎮北王”、“軍餉”等讓她心驚的字眼。
蕭徹的聲音偶爾響起,帶著一種強自壓抑的冷靜,卻難掩其中的凝重。
當蕭徹終于從御書房出來,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阿皎迎上去,遞上一方干凈的帕子。
蕭徹接過,勉強對她笑了笑,那笑容卻像蒙著一層紗,遠不及從前明媚?!鞍?,沒事?!彼吐曊f,聲音有些沙啞,“只是……有些事,需要多想想?!?/p>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佩劍,那冰涼的觸感讓他清醒,也讓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正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
阿皎不懂那些復雜的朝堂博弈和邊疆烽火,她只是本能地感到,那片曾經承載著紙鳶自由飛翔的藍天,正被不知名的烏云緩緩侵蝕。
她更緊地握住了腰間那枚溫潤的玉佩,仿佛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蕭徹看著她的動作,眼神復雜,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將萬千憂慮壓回心底。
6
建昭十九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冷。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雕梁畫棟的宮檐,發出嗚咽般的尖嘯。
就在一個滴水成冰的深夜,一聲沉重、悠長、仿佛能撕裂靈魂的喪鐘,毫無預兆地響徹了整個京城的上空!
“咚——”
“咚——”
“咚——”……
九響!
帝王駕崩!
沈府內,阿皎被這突如其來的鐘聲從睡夢中驚醒,心臟狂跳,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
她猛地坐起身,赤腳跑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
外面漆黑一片,唯有風聲鶴唳。但整個京城,仿佛都在這一刻被這喪鐘驚醒,陷入一種死寂的恐慌。
她知道,天,塌了。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在冰面上狂奔。國喪的肅穆白幡掛滿了宮墻和沈府。蕭徹在一片風雨飄搖、各方勢力暗流涌動中,倉促登基,改元永昌。
阿皎作為未來內定的皇后人選,雖未正式冊封,也需身著素服,參與繁復的喪儀。她遠遠望著身著沉重冕服跪在靈前的蕭徹,那挺直的背影在巨大棺槨的陰影下,顯得異常單薄而孤絕。
新帝的龍椅,是用荊棘和寒冰鑄成的。
7
龍椅尚未坐暖,北境烽火驟起!八百里加急的軍報如同催命符,一封接一封地送入紫宸殿。
年輕的帝王蕭徹,幾乎日夜不休地處理著堆積如山的奏章,眼下的烏青一日深過一日,原本清亮的眸子布滿了血絲,嘴角也因焦慮起了一層燎泡。
支撐帝國北境門戶的鎮北王,成了懸在頭頂的利劍,他的態度,決定著帝國的存亡,也決定著新帝的根基。
這一夜,朔風凜冽如鬼哭,拍打著沈府精致的窗欞。阿皎擁被坐在床上,毫無睡意,心緒不寧地摩挲著枕邊的舊紙鳶。
突然,窗欞傳來極輕微的“篤篤”聲。
她心頭一跳,赤腳下床,輕輕推開窗戶。寒風裹挾著雪粒子灌入,吹得她一個激靈。
窗外,一個熟悉的身影裹在玄色的大氅里,帽檐壓得很低,正是新登基的皇帝蕭徹。
顯然,他來時避開了所有的守衛。
“阿皎……”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粗糲的石頭,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掙扎。他抬起頭,帽檐下露出的半張臉在慘淡的月光下顯得異常憔悴。
阿皎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她屏住呼吸,等待著那個將她拖入深淵的詞。
“鎮北王……”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他提出了條件……”
“什么……條件?”阿皎緊張的心,快要跳了出來。
“……聯姻?!笔拸氐穆曇舴路鹩帽M了全身力氣,“要他的獨女趙華陽……入主中宮?!?/p>
后面的話,他再也說不出口,只余下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在寒冷的冬夜里格外清晰。
窗內,阿皎撫摸著腰間玉佩的手,瞬間僵硬冰涼,那溫潤的玉石,此刻竟像一塊寒冰,直直凍到了心尖上。
8
就在蕭徹深夜來訪之后,皎皎被帶到沈父燈火通明的書房。
厚重的紫檀木門隔絕了外面的風雪,室內燃著上好的銀霜炭,溫暖如春,檀香裊裊,卻驅不散空氣里彌漫的冰冷算計。
“皎皎?!鄙蚋傅穆曇羝椒€得沒有一絲波瀾,他放下手中的茶盞,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裊裊的煙氣,落在女兒失血的臉上。
“你自幼聰慧過人,當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吧?”
他緩緩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著外面漆黑的夜色,仿佛在欣賞一幅無關緊要的畫卷。
“先帝驟崩,新帝根基未穩,強敵壓境。鎮北王手握重兵,雄踞北疆,他便是此刻能穩住朝局和抵御外侮的唯一支柱。他提出聯姻,要其女為后,此乃國本之計,亦是……保全我沈氏滿門榮華唯一的選擇!”
阿皎無言以對。
父親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冰冷地砸在她的心上。
父親轉過身,目光重新鎖定阿皎,那眼神里沒有父親的慈愛,只有權臣的冷酷和審視。
“身為沈家嫡女,家族榮耀系于你一身。若你顧全大局,主動退讓,以貴妃之位入宮,陛下感念你的犧牲與沈家的忠心,沈家地位依舊穩固,你亦能常伴君側,將來未必沒有轉圜之機。”
說著說著,父親陡然話鋒一轉,語氣森然:“但若你……執意不肯‘體諒圣心’,罔顧家族存亡……為父也只好……讓小小那丫頭替你分憂了。”
沈父停頓片刻,眼神掃過阿皎慘白的臉,唇角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
“她雖出身旁支,但那張臉……總歸有幾分用處。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入宮又能掙得幾分體面?頂天是個才人、美人。屆時,沈家失了圣心,在朝堂舉步維艱,甚至……萬劫不復,皆因你一時任性!”
最后一句,如同淬了冰的毒針,狠狠扎進阿皎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她看著父親那張在燭光下半明半暗的臉,只覺得無比陌生,寒意從骨頭縫里滲了出來。
9
那天晚上,阿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那間令人窒息的書房的。
她像個游魂般飄回自己的閨房。
屋內溫暖依舊,炭盆燒得正旺,卻絲毫暖不了她冰冷的身心。
桌上,那只珍藏的燕子紙鳶靜靜地躺在那里,絹面在燭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她走過去,顫抖著手指,輕輕撫過紙鳶的翅膀。
那絹面似乎還殘留著當年春日暖陽的氣息,耳邊仿佛又響起少年爽朗的笑聲,還有那句“它能飛多高多遠,我們的以后,就能有多好”。
再看看腰間那枚溫潤依舊的羊脂玉佩,他動聽的誓言,猶在耳邊畔,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抽搐。
“中宮之位,非你莫屬!天地為證,山河為憑,絕不相負!”
苦澀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紙鳶素白的絹面上,迅速暈開一片深色的、絕望的濕痕。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只有肩膀在無聲地劇烈抽動。
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冬夜,寒風嗚咽著拍打窗紙,像無數只索命的鬼爪,要將她拖入無底的深淵。
許久,久到淚水流干,只剩下火辣辣的刺痛感。阿皎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眼神卻變了。那里面有什么東西徹底熄滅了,碎裂了,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令人心寒的平靜。
她抬手,指尖冰涼,摸索到腰間那枚曾視若生命的玉佩。解下絲絳的動作緩慢而堅定,仿佛在剝離自己的一部分。
玉佩落入掌心,那曾經讓她感到無比安心的溫潤,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她幾乎握不住。
她死死攥緊玉佩,堅硬的邊緣深深硌進柔嫩的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這痛,卻遠不及心死的萬分之一。
10
翌日,天色陰沉,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宮墻。
阿皎換上了一身素凈的月白色宮裝,臉上薄施脂粉,試圖掩蓋一夜未眠的憔悴和眼底的紅腫。她對著模糊的銅鏡,一遍遍練習著嘴角上揚的弧度,那笑容卻僵硬得如同面具。
御書房偏殿,炭火燒得很足,溫暖如春。
新帝蕭徹坐在御案后,眉頭深鎖,正在批閱奏章,周身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沉重與焦慮。聽到通傳,他猛地抬起頭。
阿皎蓮步輕移,走入殿內。她低垂著眼簾,姿態恭謹,在距離御案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盈盈下拜。
“臣女沈皎皎,參見陛下。”
聲音平靜無波,像一潭死水。
蕭徹看著她刻意裝扮過卻難掩蒼白的面容,心頭一陣尖銳的刺痛。他站起身,繞過御案,快步走到她面前,想扶她起來:“阿皎,不必……”
阿皎卻在他手指觸碰到自己之前,微微側身避開了。
她抬起頭,臉上努力維持著勉強至極的笑容。
她從袖中取出那枚羊脂白玉佩,雙手捧著,輕輕放在冰冷的御案上。玉佩與紫檀木相碰,發出一聲細微卻清晰的輕響。
“陛下,”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地敲在蕭徹心上,也敲在她自己早已破碎的心上,“江山社稷為重。黎民安危,朝局穩固,乃陛下之責。阿皎……雖為女兒身,亦知大義?!?/p>
她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錐心刺骨的句子吐出:“臣女……愿以貴妃之位入宮,常伴君側。名分……不過是虛妄,阿皎……不在乎?!?/p>
她說著“不在乎”,眼神卻空洞地望向窗外那片灰暗的天空,仿佛靈魂已飄向遠方。
這平靜下的絕望,徹底擊中了蕭徹。他再也忍不住,猛地伸出雙臂,不顧一切地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揉碎在自己懷里。
“阿皎!阿皎……”他的聲音嘶啞哽咽,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言喻的痛楚,“朕……朕,對不住你!朕的真心,此生此世,只屬你一人!絕無更改!”
他反復地說著,急切地承諾,仿佛這樣就能填補那巨大的虧欠,挽回些什么。
阿皎伏在他堅實卻顫抖的胸膛上,鼻尖縈繞著他身上熟悉的龍涎香氣息,耳邊是他劇烈的心跳和痛苦的告白。
她閉上眼,一滴冰冷的淚,無聲地滑過臉頰,隱沒在他明黃的龍袍衣襟里。
真心?!
在這金碧輝煌的牢籠里,在這權力傾軋的漩渦中心,帝王的真心,又能值幾何?又能……護她幾時?她只覺得這懷抱溫暖得如同熔爐,而她,只是一塊即將被焚成灰燼的冰。
唇邊,那抹強撐的笑容終于徹底消失,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荒涼與死寂。
11
冊封貴妃與才人的旨意,如同兩道冰冷的鐵索,將沈皎皎和蘇小小牢牢捆縛,一同拖入那金碧輝煌的牢籠——紫禁城。
入宮那日,天氣陰郁,灰色的云層,沉甸甸地壓在琉璃瓦上。長長的宮道,仿佛沒有盡頭,青石板反射著慘淡的天光,透著一股刺骨的寒意。
阿皎坐在貴妃規制的轎輦中,轎簾低垂,隔絕了外界窺探的目光,也隔絕了她最后一絲對宮外的念想。
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一個硬物——那是她偷偷帶進來的的舊紙鳶。
這個紙鳶,在不知不覺的時光流逝中,已經有些褪色。
原來腰間的玉佩,已被她留在御案之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皇帝私下賞賜的卻毫無溫度的碧玉簪,斜斜插入發髻。冰冷的觸感時刻提醒著她的身份:貴妃,一個被犧牲、被安撫的“替代品”。
蘇小小的轎輦緊隨其后,規格低了許多。她悄悄掀起轎簾一角,貪婪又惶恐地打量著眼前巍峨肅穆的宮殿群,朱紅的宮墻高聳入云,像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指尖冰涼。
這張臉,是她的通行證,也是她的枷鎖。
她即將踏入的,是一個用“相似”作為武器的戰場,而她的對手,正是她模仿的源頭——她曾經的“皎皎姐姐”。
一絲混雜著恐懼、興奮和野心的戰栗,悄然爬上她的脊背。
12
帝后大婚的吉日終于到來。整個京城被鋪天蓋地的紅色淹沒,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喜慶的喧囂幾乎要掀翻宮墻。
十里紅妝,從鎮北王府邸一直鋪到承天門,奢華得令人窒息。
長樂宮雖然也張燈結彩,披紅掛綠,卻遠離中宮坤寧宮的熱鬧中心,冷清得能聽見燭花爆裂的細微聲響。
阿皎穿著內務府送來的貴妃吉服,正紅色的宮裝用金線繡著繁復的鸞鳥紋樣,華美異常,卻沉重得如同枷鎖。
沉重的赤金點翠頭冠壓得她脖頸酸疼,珍珠流蘇垂在額前,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輕輕搖晃,像一道道冰冷的淚痕。
她屏退了所有宮人,獨自坐在妝鏡前。
鏡中的人,妝容精致,眉如遠黛,唇染朱砂,美得驚心動魄,卻毫無生氣,像一尊被供奉在神壇上的冰冷玉像。
外面,隱約傳來的喜慶鼓樂,一聲聲,如同鈍刀子割在心上。
她默默從妝奩最底層取出那只舊紙鳶,放在膝上。素白的絹面在滿室刺目的紅色映襯下,顯得格外單薄和不合時宜。
她纖細的手指一遍遍描摹著燕子翅膀的輪廓,指尖冰涼。那曾經承載著自由與希望的線條,此刻只勾勒出無邊無際的荒涼和諷刺。
鏡中的美人,眼神空洞地望著鏡外,仿佛靈魂早已抽離,只余下一具被華服珠寶精心裝飾的軀殼,困在這名為“長樂”的囚籠里。
13
皇后趙華陽,人如其名,驕陽似火,也霸道如火。
她有著北地女子特有的高挑身段和明艷五官,眉宇間帶著一股被寵壞的驕橫。
她對這位曾經內定的“中宮”沈貴妃,有著天然的敵意和輕蔑。在她看來,阿皎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她皇后權威的挑釁和恥辱。
長樂宮的份例開始被各種理由克扣。
冬日最好的銀霜炭變成了次等的黑炭,熏得滿室煙塵;時令鮮果總在送到時蔫頭耷腦;連日常的胭脂水粉,顏色質地也總是不盡如人意。
宮宴之上,趙華陽更是將阿皎視為眼中釘?;蚴侵干AR槐,譏諷她“以色侍人”;或是故意將她安排在偏僻角落;或是當眾詢問她一些刁鉆問題,等著看她出丑。
“沈貴妃?!?/p>
一次宮宴上,趙華陽晃動著手中金樽,鳳目斜睨著阿皎,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全場聽見。
“聽聞你入宮前與陛下青梅竹馬,情深意重?怎么如今陛下倒是常去小小才人那兒小坐?莫不是……舊情終究抵不過新人的溫婉解語?”
滿座嬪妃噤若寒蟬,目光或同情或幸災樂禍地投向沈貴妃。
阿皎端坐著,脊背挺得筆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面上卻維持著得體的淺笑,只淡淡回道:“皇后娘娘說笑了。陛下心系朝政,雨露均沾,是后宮之福。”
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眼底深處,是一片冰封的死海。
而那個怯生生的“影子”蘇小小,正悄然發生變化。她敏銳地捕捉到了皇后對阿皎的敵意,也看到了皇帝在皇后處受挫或是對阿皎心懷愧疚時流露出的脆弱。
她開始刻意模仿阿皎的神態——低眉順眼時的溫婉,偶爾抬眸時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清愁,甚至說話時輕柔的尾音。
她穿著與阿皎相似色調的衣裙,在皇帝可能經過的宮道旁“偶遇”,怯生生地行禮問安,眼神里帶著恰到好處的孺慕和不安。
蕭徹看著那張與阿皎相似卻更顯溫順的臉,看著她努力模仿阿皎神韻的樣子,心頭那點復雜的情緒,似乎有愧疚,有懷念,有對皇后跋扈的煩悶……
他,停留在婉才人那里的時間,漸漸多了起來。
宮人們的竊竊私語,像毒蟲般鉆入長樂宮。
“小才人雖不及貴妃娘娘明艷,卻更溫柔體貼……”
“陛下近來似乎頗為眷顧才人,許是那張臉,看著讓人心靜吧……”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扎在阿皎早已麻木的心上,提醒著她,她連最后一點“相似”的價值,都在被另一個影子無情地蠶食掉了。
14
又是一年春日,御花園百花齊放,姹紫嫣紅。
皇后趙華陽興致頗高,在太液池畔的瓊華臺設宴,命眾妃嬪放紙鳶取樂,美其名曰“與春同樂”。
各宮妃嬪紛紛拿出精心準備或內務府新制的紙鳶,金箔貼面的鳳凰、彩綢扎就的蝴蝶、繪著工筆花鳥的八角宮燈……
一時間,瓊華臺上空五彩斑斕,爭奇斗艷,襯得滿園春色都有些黯然。
阿皎也來了,坐在相對偏僻的位置,穿著素雅的月白云錦宮裝,發間只簪了一支素銀簪子,與滿座珠光寶氣格格不入。
她膝上,依舊放著那只珍藏的舊燕子紙鳶。絹面已泛黃,竹骨也有些彎曲,燕子欲飛的姿態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她只是安靜地坐著,指尖輕輕拂過紙鳶的翅膀,仿佛在撫摸一個久遠的、褪色的夢。
皇后一身正紅織金鳳袍,被眾人簇擁著,如眾星捧月。她目光掃過全場,最終精準地落在了阿皎膝上那只格格不入的舊紙鳶上。
一絲惡毒的笑意爬上她的唇角。
她扶著宮女的手,儀態萬方地走到阿皎面前。
“哎呀呀!本宮沒看錯吧?”
她伸出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直直指向那只舊紙鳶,聲音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訝和嘲諷。
“沈貴妃,這……莫不是陛下當年還是太子時,親手為你扎的那只燕子風箏?嘖嘖嘖……”
她夸張地搖著頭,鳳眼里,滿是鄙夷。
“瞧瞧,這絹都黃成什么樣了?竹骨也脆了吧?怕是風一吹就要散架!飛?還能飛得起來嗎?”
她嗤笑一聲,聲音尖利。
“留著這等破爛玩意兒,沒得辱沒了皇家體面,也污了本宮的眼!”
說著,皇后纖手一揚,對著身后的內侍厲聲道:“來人!把這腌臜的東西,給本宮拿下去扔了!省得礙眼!”
兩個身材魁梧的內侍應聲上前,面無表情地伸手就要去奪阿皎懷中的紙鳶!
阿皎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她像是護崽的母獸,猛地將紙鳶死死抱在懷里,用盡全身力氣!
指甲因過度用力深深掐進自己的掌心,尖銳的疼痛傳來,掌心瞬間沁出殷紅的血珠,染紅了素白的絹面!
她猛地抬起頭,那雙一直低垂的眼眸,此刻如同兩簇燃燒的冰焰,帶著一種瀕死野獸般的兇狠和絕望,死死地地釘在趙華陽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上!
那眼神,太過駭人,竟讓驕橫跋扈的皇后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滾開!”
阿皎的聲音嘶啞低沉,像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那兩個內侍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勢鎮住,一時不敢再上前一步。
整個瓊華臺,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場無聲的對峙上。
阿皎抱著她的舊紙鳶,像抱著她破碎的尊嚴和過往,孤零零地站在滿園春色和滿座華服之間,身影單薄,如同一片隨時會被狂風撕下的落葉。
15
“紙鳶之辱”,像一盆冰水,徹底澆熄了阿皎心中最后一絲微弱的火星。
她變得更加沉默,幾乎足不出戶,將自己徹底封閉在長樂宮冰冷的殿宇內。
長樂宮,從此成了名副其實的“冷宮”。宮人們也漸漸懈怠,竊竊私語中充滿了對這位失寵貴妃的憐憫或輕蔑。
一日午后,春日的陽光難得明媚,透過雕花窗欞灑在地面上,形成斑駁的光影。阿皎卻覺得那光刺眼得很,心中煩悶欲嘔。
她揮退了所有侍立的宮人,鬼使神差地,她走出了長樂宮,漫無目的地在御花園最偏僻的角落游蕩,像一縷無處依附的幽魂。
走到一處假山石后,這里藤蔓纏繞,少有人至。
她正想尋塊石頭坐下喘口氣,一陣帶著矯揉造作的女聲卻,從不遠處的假山石陰影里飄了過來:
“阿徹,阿徹……”
那聲音!那腔調!讓阿皎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她猛地停住腳步,屏住呼吸,悄悄探身望去——
只見假山石的陰影里,蘇小小正對著一個穿著侍衛服飾的男子,努力模仿著阿皎低眉順眼時的角度,眼神刻意放得迷離而哀愁,連嘴角那抹似有若無的苦笑弧度,都學得惟妙惟肖。
那穿著侍衛服飾的男子,顯然是經過特意挑選的,身材與皇帝體形特別相似。
她側著臉,]清了清嗓子,用更加刻意輕柔婉轉的語調,再次喚道:“阿徹……你看這花,開得真好……”
那聲音鉆進阿皎耳中,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惡心得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
“……嗯,就這樣,眼神再放空一點,帶著點清愁……對,就像沈貴妃那樣……”蘇小小對著那充當“鏡子”的侍衛,還在低聲指點著。
就在這時,蘇小小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猛地轉過頭來!
四目相對!
蘇小小臉上的“模仿秀”瞬間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眼中充滿了被撞破的驚恐!
但很快,也就是差不多一秒的時間,她那驚恐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一種扭曲的興奮和報復般的快感,如同毒藤般在她眼底瘋狂滋長!
她微微揚起下巴,朝著僵立在原地的阿皎,一步步走了過來——那步伐,竟也帶上了幾分模仿阿皎的從容。
她來到阿皎面前,距離近得能聞到彼此的氣息。
阿皎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得意。
“姐姐,”蘇小小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毒蛇吐信,帶著一種黏膩的陰冷,“你瞧,我學得像嗎?”
她伸出手,虛虛地在阿皎臉側比劃著,眼神貪婪地描摹著阿皎的五官輪廓,如同在鑒賞一件即將到手的戰利品。
“陛下說……”她故意頓了頓,欣賞著阿皎蒼白的臉色,“我比你更溫順,更懂他心意呢。他說看著我的臉,心里……能舒服些?!?/p>
她說著,湊得更近了,氣息幾乎噴到了阿皎臉上,聲音里充滿了怨毒和扭曲的興奮。
“你有的,這張臉,這份‘舊情’……還有陛下偶爾投來的那點目光……我終會一點一點,都搶過來!就像你當年輕而易舉就擁有沈家嫡女的一切,擁有陛下的青梅竹馬一樣!”
她終于露出了隱藏多年的獠牙,將積壓的嫉妒和自卑,化作最惡毒的利刃,狠狠捅向阿皎的心窩……
阿皎只覺得一股腥甜直沖喉頭!
她看著眼前這張與自己如此相似卻寫滿丑陋欲望的臉,看著那眼中毫不掩飾的恨意和得意,最后一絲關于親情和故人的溫暖幻想,被徹底碾碎成齏粉!
她沒有憤怒地嘶吼,沒有失態地痛哭,只是深深地看了蘇小小一眼。
那眼神,空洞得如同萬丈深淵,死寂得如同千年寒冰,又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的涼意。
然后,她什么也沒說,緩緩地地轉過身,挺直了那幾乎要被壓垮的脊背,一步一步,離開了這片彌漫著背叛惡臭的陰暗角落。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蘇小小被她最后那一眼看得心頭莫名發虛,隨即又被一股勝利般的亢奮取代:她終于撕下了偽裝!終于讓那個高高在上的“明月”,看到了她的本來面目!
她覺得,她已經成功地贏了第一步。
16
時間在長樂宮死水般的沉寂中緩緩流逝。
阿皎如同一株被遺忘在陰暗角落的植物,日漸枯萎。
她的世界,只剩下窗外四四方方的天空,和那只被皇后羞辱過的舊紙鳶。
那只舊紙鳶,它一直被放在窗邊的矮幾上,像一座褪色的墓碑。
直到一個消息,如同淬了毒的驚雷,狠狠劈開長樂宮的死寂——皇后趙華陽被太醫診出喜脈!
皇帝蕭徹龍顏大悅,狂喜之情溢于言表,當即下旨大赦天下,減免賦稅,流水般的奇珍異寶和綾羅綢緞,涌入坤寧宮。
整個皇宮,瞬間陷入一種只為一人存在的歡騰海洋中。從早到晚,賀喜之聲不絕于耳,宮人們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
幾乎就在皇后有孕的喧囂達到頂峰之時,另一條消息如同陰溝里的毒蛇,悄然滑入長樂宮冰冷的殿門。
一個負責灑掃的小宮女,或許是出于同情,或許是被人授意,在給阿皎送一碗清粥時,用極低的聲音快速,傳來了一個消息。
“娘娘,奴才聽說陛下感念小才人‘溫婉柔順、侍奉勤謹’,待皇后娘娘胎相穩固后,便要晉封其為‘嬪妃’了……”
雙重“喜訊”,如同兩把燒紅的鍘刀,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鍘在阿皎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皇后有孕,意味著趙華陽的地位徹底穩固,意味著蕭徹的恩寵和未來將牢牢系于中宮。
而蘇小小的晉封,則是對她最后一點“相似”價值的無情剝奪,是那“影子”在她破碎尊嚴上的又一次踐踏!
阿皎靜靜地坐在窗邊,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她毫無血色的臉上,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那光,也是冷的。
她甚至感覺不到痛了,只剩下一種無邊無際的冰冷和虛無。那只被血染過的舊紙鳶,雖然就在手邊,但像極了一個被徹底遺忘的笑話。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那點暗紅的血漬,冰涼,冰涼。
17
或許,是那灑掃宮女的話終究傳到了新帝耳中,又或許是他自己內心深處那點殘存的愧疚感再次翻涌。
在一個深夜,蕭徹踏入了許久未曾涉足的長樂宮。
殿內,只點著一盞如豆的孤燈,光線昏黃黯淡,勉強勾勒出家具的輪廓,卻驅不散滿室的清冷和死寂。
阿皎穿著一身素白的寢衣,未施粉黛,背對著殿門坐在榻邊,如同一尊沒有靈魂的玉雕,融在濃重的陰影里。
她甚至沒有察覺到有人進來。
蕭徹看著這單薄孤寂的背影,心頭莫名一緊,涌上一股混雜著愧疚和不安的情緒。
他揮退了想進來點燈的宮人,放輕腳步走過去。
“阿皎……”
他刻意放柔了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溫存,伸手想從背后擁住她單薄的肩膀。
阿皎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動。
蕭徹的手在空中頓了頓,最終還是落在了她的肩上。
掌心傳來的溫度讓阿皎微微一顫,那溫度讓她感到一種近乎惡心的不適。
蕭徹順勢在她身邊坐下,試圖將她攬入懷中。
“朕知道你心里苦。”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自以為是的理解,“皇后有孕,是國本之喜,關乎社稷安穩……朕……不得不重視。”
他感覺到懷中身體的冰冷和僵硬,心頭煩躁更甚。
“至于小小……”他斟酌著詞句,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真誠,“朕只是……看著她那張臉,偶爾能想起些舊時光,想起……想起你從前的樣子,心里……好受些?!?/p>
他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下巴抵著她的發頂,嗅著她發間清冷的皂角氣息,仿佛這樣就能證明什么。
“阿皎,你信朕,朕心里最重的,始終是你!從未變過!”
蕭徹說著,從袖中取出了那枚被阿皎留在御案上的羊脂玉佩,帶著一種近乎討好的姿態,遞到她眼前:“你看,這玉佩,朕一直貼身收著,從未離身……它代表著朕對你的真心,從未改變!”
他的話語,他的擁抱,他身上屬于皇后坤寧宮特有的濃郁甜膩的熏香氣味……這一切混雜在一起,如同最污穢的泥沼,將阿皎徹底淹沒。
她只覺得一股強烈的反胃感直沖喉頭!
真心從未改變?
多么可笑又虛偽的謊言!這沾著別人氣息的“深情”,廉價得令人作嘔!她身體里最后一點支撐的力氣,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抽干。
18
阿皎緩緩地、極其僵硬地,從蕭徹的懷抱中掙脫出來。
動作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和冰冷。
她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步走向梳妝臺。昏黃的銅鏡模糊地映出她蒼白如鬼、毫無生氣的臉。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落在了發間那支蕭徹后來賞賜的碧玉簪上。簪體通透,雕工精細,是上好的碧玉。
然而,這卻是她作為“替代品”被安撫的象征!每一次觸碰,都提醒著她被踐踏的尊嚴和被背叛的過往!
她抬起手,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平靜,握住了那支簪子。冰冷的玉石觸感,一如這深宮,一如身后這個男人所謂的“真心”。
她猛地用力,將那支簪子從發髻中拔了下來!
昏黃的燈光下,簪體流轉著冰冷的光澤。
青絲如瀑,瞬間散落肩頭,更添幾分凄艷和決絕。
在蕭徹錯愕和不解,甚至隱隱升起怒氣的目光注視下,阿皎高高舉起了那支碧玉簪!
她的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中的某一點,仿佛那里有她渴望已久的解脫。
19
就這樣,在蕭徹驟然緊縮的瞳孔中,在死寂得能聽到心跳聲的宮殿里,阿皎用盡全身的力氣,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決絕,將那支象征著屈辱安撫的碧玉簪,狠狠地朝著腳下堅硬如鐵的紫金石地面摜去!
“啪嚓——”
一聲清脆到刺耳、仿佛能撕裂靈魂的巨響驟然炸開!在空曠的宮殿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
那支價值不菲的碧玉簪,應聲斷成數截!碎裂的玉片如同綠色的冰晶,帶著鋒利的棱角,向四面八方迸射開來!有幾片甚至濺到了蕭徹明黃的龍袍下擺上!
蕭徹被這突如其來的、瘋狂的舉動驚得霍然起身,臉色鐵青,眼中充滿了震驚和暴怒!
他指著地上那攤刺目的碧玉殘骸,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難以置信而微微發抖:“沈皎皎!你……你瘋了嗎?!你這是在做什么?!這是朕賜予你的……”
阿皎沒有回答他。她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她的目光,如同兩道燃燒著地獄之火的冰錐,猛地釘在了蕭徹手中——那枚代表他“不變真心”的羊脂白玉佩上!
那是他們青梅竹馬情誼的信物,是他“中宮之位”的承諾,是她曾經視若生命的珍寶,如今卻成了這荒誕悲劇最虛偽的見證!
那溫潤的光澤,此刻在她眼中,比最污穢的淤泥還要骯臟!
20
阿皎眼中終于燃起一團火焰!
那火焰,不是愛戀,不是希望,而是焚盡一切過往的絕望和滔天恨意!
她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發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嘶喊:
“蕭徹!你看清楚了??!”
話音未落,她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猛地撲向蕭徹!速度之快,讓沉浸在碧玉簪碎裂震驚中的蕭徹根本來不及反應!
“你……”蕭徹只來得及吐出一個字。
阿皎已經一把攥住了他拿著玉佩的手腕!那力道之大,指甲瞬間深陷進他的皮肉!
蕭徹吃痛,下意識地松開了手指!
那枚溫潤無瑕、承載了太多沉重過往的羊脂玉佩,落入了阿皎的手中!
冰涼刺骨!
她攥著玉佩,幾步沖到宮殿中央那根支撐穹頂的巨大蟠龍石柱前!
冰冷的石柱上,猙獰的蟠龍浮雕在昏暗的燈光下張牙舞爪,如同吞噬人心的深淵巨口。
她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這枚象征甜蜜、承諾、背叛、屈辱和一切痛苦的玉佩,眼中所有的恨意和絕望,都沉淀為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灰燼。
她高高舉起手臂,那姿態,如同向命運發起最后的、悲壯的控訴!
“看清楚這虛偽的見證!”
她嘶啞的聲音如同泣血的夜梟,穿透整個死寂的宮殿。
“阿皎,不要!”
在蕭徹驚恐的嘶吼的瞬間,阿皎拼盡燃燒生命般的力氣,將那塊價值連城的羊脂玉佩,狠狠地砸向那象征著無上皇權與禁錮的蟠龍石柱!
“砰——”
一聲更加沉悶、更加震撼、更加令人心膽俱裂的巨響!如同九天驚雷在殿內炸開!
那枚羊脂玉佩,在巨大的撞擊力下,瞬間四分五裂!化為無數閃爍著絕望碎光的玉屑,如同凄美的星塵,在昏黃的宮燈照耀下,紛紛揚揚,四散迸射!
大塊的碎片帶著鋒利的邊緣,“叮叮當當”地散落一地!有幾片甚至帶著巨大的力量反彈回來,擦著蕭徹的臉頰飛過,留下冰冷的觸感和一絲血腥氣!
整個長樂宮仿佛都在這一聲巨響中震顫!
空氣徹底凝固!時間仿佛靜止!只剩下玉佩碎裂的可怕余音,和蕭徹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21
阿皎看著地上那攤在昏黃燈光下閃爍著冰冷光澤的玉佩碎片,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心。
那里似乎還殘留著玉石碎裂瞬間傳來的反震之力,震得她虎口發麻,也震碎了她最后一絲與這個世界的牽連。
一股近乎虛脫般的平靜席卷了她。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空洞到了極致,也凄涼到了極致,像風中最后一縷即將熄滅的青煙。
她沒有再看身后那個僵立在原地的帝王一眼,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向殿內那扇視野最為開闊的高窗——宮人們私下里帶著敬畏和恐懼稱之為“碎玉臺”。
傳說,前朝曾有一位失寵的妃子,在此處香消玉殞。
夜風帶著春末的涼意和御花園里濃郁的花香,從敞開的窗口灌入,猛烈地吹拂起她素白的寢衣衣袂和散落如瀑的長發,獵獵作響。
她走到窗邊,冰冷的漢白玉窗臺硌著她的小腹。她微微探身,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巍峨宮墻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夜空。沒有星光,只有濃墨般的黑,仿佛能吞噬一切。
她轉身,從旁邊的矮幾上,珍而重之地捧起了那只珍藏多年的舊燕子紙鳶。
紙鳶的絹面早已泛黃發脆,燕子欲飛的姿態顯得那么力不從心。她低下頭,將臉頰輕輕貼在冰冷的絹面上,仿佛在汲取最后一點微弱的慰藉,又像是在無聲地告別。
然后,她抬起頭,對著那片象征著自由的黑暗虛空,用盡生命最后的氣力,發出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宣告。
22
“蕭徹,你看……”
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身后蕭徹早已破碎的靈魂深處。
她高高舉起那只殘破的紙鳶,對著那片禁錮了她一生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對著那曾經承載著少年夢想的自由遠方。
“這只紙鳶,終究是飛不出這四四方方的天空。”
話音落下的瞬間,阿皎抱著那只承載了她最初也是最后希望的紙鳶,如同當年在御花園草坪上放飛它時一樣,帶著一種擁抱自由的姿勢,縱身一躍……
素白的身影,如同一只被暴風雨徹底折斷翅膀的燕子,義無反顧地投向那片象征著永恒解脫的黑暗!
“不——!!”
蕭徹撕心裂肺的吼聲撕裂了長樂宮的死寂,也撕裂了這深沉的夜!
他如同閃電般撲到窗邊,大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他拼命地伸出手,五指箕張,指尖在冰冷的空氣中徒勞地抓撓著!
他的手,只來得及觸碰到一片急速下墜的、冰冷滑膩的素白衣袂……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抹素白的身影,以一種絕望而凄美的姿態,重重地墜向下方在慘淡月光下泛著青灰色幽光的石板地面!
“砰——”
一聲沉悶得令人靈魂都為之震顫的巨響,從下方庭院中清晰地傳來!
那聲音不大,卻像一把萬鈞重錘,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狠狠地砸在蕭徹的心口上!也徹底砸碎了這深宮粉飾太平的虛假寧靜!
世界,也在他眼前徹底崩塌!
23
死寂!長樂宮陷入了剎那絕對的死寂!
緊接著,便是山崩海嘯般的混亂!
“來人啊——貴妃娘娘墜樓了——”
“快!快傳太醫”
“護駕!護駕??!”
驚呼聲,哭喊聲,雜亂的腳步聲……瞬間將死寂的長樂宮,變成了混亂的漩渦。
燈火被慌亂地點亮,將殿內照得亮如白晝,也照亮了帝王那張慘白如金紙、扭曲到近乎猙獰的臉!
蕭徹被人七手八腳地從窗邊拽回。
他雙目赤紅,如同瘋魔,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猛地推開所有試圖攙扶他的人,跌跌撞撞地沖下樓梯,沖向殿外那片被混亂火把照亮的地獄!
泛著青灰色幽光的石板地上,阿皎靜靜地躺著,姿態扭曲。
素白的寢衣被身下迅速洇開的、刺目的、粘稠的鮮血染透了大半,像在冰冷的石板上開出了一朵巨大而凄厲絕望的曼珠沙華。
她的面容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夙愿得償般的解脫安詳,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道脆弱的陰影,唇邊似乎還殘留著那抹最后的笑意。
那只殘破的燕子紙鳶,就落在她染血的左手邊不遠處。
素白的絹面被濺落的、溫熱的鮮血染得斑駁陸離,如同打翻的胭脂,刺目驚心。
一根尖銳的竹骨折斷,刺破了絹面,露出猙獰的斷口,像一只真正被折斷了翅膀、釘死在地面的鳥,再也無法飛翔。
24
蕭徹踉蹌著撲跪在阿皎身邊,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顫抖著伸出手,想要去碰觸她尚有余溫的臉頰,指尖卻在即將觸及的瞬間猛地縮回,仿佛怕驚擾了她用生命換來的安寧。
巨大的恐懼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窒息。
他的目光,如同被凌遲一般,痛苦地掃過她安詳的面容,掃過那觸目驚心的血泊,最后落在她手邊那只被鮮血浸透了大半的紙鳶上。
他認得它!那是他親手削的竹骨!他親手糊的絹面!那是他們純真歲月的見證!
他猛地抬頭,望向高高在上的“碎玉臺”窗口,那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張嘲笑的大口……
再低頭,看到了散落在窗下不遠處的那幾截在火光下閃爍著幽綠光澤的碧玉簪殘??!還有……蟠龍柱下,那攤如同星辰碎片般散落一地的羊脂玉佩碎塊!
玉簪碎!玉佩裂!紙鳶染血!伊人魂斷!
這一切,像一幅最殘酷的地獄圖卷,在他眼前鋪陳開來,將他牢牢釘在恥辱和悔恨的十字架上!
“呃啊——!”
蕭徹發出一聲野獸般絕望痛苦的哀嚎,猛地噴出一口滾燙的鮮血!鮮紅的血霧噴濺在阿皎素白的衣襟和冰冷的石板上!
接著,他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萎頓在地,蜷縮在阿皎冰冷的遺體旁,雙手死死抓著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將那顆痛到極致的心臟挖出來!
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發出如同瀕死困獸般的嗚咽和嘶嚎,那聲音充滿了無邊的痛苦和絕望,在血腥彌漫的夜空中久久回蕩,令人聞之心膽俱裂!
25
聞訊趕來的宮人、侍衛、太醫……黑壓壓跪了一地,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
沒有人敢上前觸碰那悲痛欲絕、狀若瘋魔的帝王,也沒有人敢去動地上那具漸漸冰冷的軀體。
整個長樂宮庭院,只剩下蕭徹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在冰冷的宮墻間撞擊、回蕩!一聲聲,充滿了能將靈魂都嘔出來的悔恨和絕望!
那哭聲如此凄厲,仿佛來自九幽地獄,要將這金碧輝煌的皇宮一同拖入永恒的黑暗!
在人群最外圍的陰影角落里,剛剛因為自己即將晉封“嬪妃”的“喜訊”而興奮難眠的蘇小小,此刻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陷進臉頰的皮肉里。
她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得像狂風中的枯葉,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她親眼目睹了阿皎抱著紙鳶躍下的那一幕,也看到了皇帝那痛不欲生的絕望。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幾乎要讓她窒息!
她終于明白了!她費盡心機模仿,一心一意想要取代的那個人,那個她曾嫉妒得發狂的“明月”,竟用如此慘烈決絕的方式,將她和帝王的心,一同拖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她不是贏家!
她只是一個可悲又骯臟的“影子”!一個永遠活在阿皎死亡陰影下的的贗品!
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蘇小小再也忍不住,扶著身后冰冷的宮墻,佝僂著身體,劇烈地嘔吐起來!
眼淚混合著穢物狼狽地流下,糊了滿臉。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和阿皎最后那死寂而悲憫的眼神,將成為她余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26
沈皎皎,曾經的太子摯愛,后來的沈貴妃,最終以貴妃之禮下葬。
葬禮的規格無可指摘,內務府按制操辦,該有的儀仗、該行的禮節一樣不少。棺槨是上好的金絲楠木,陪葬的器物也盡是珍品。
沒有哀切的哭聲,沒有真心的淚水。
前來吊唁的嬪妃們穿著素服,低眉順眼,臉上是公式化的悲戚,眼底卻藏著難以掩飾的驚懼或麻木。
她們匆匆行禮,匆匆離去,仿佛多停留一刻,就會被那名為“碎玉臺”的怨氣纏上。
靈堂里燃著名貴的沉香,煙霧裊裊,卻驅不散那股滲入骨髓的陰寒和死寂。連誦經的僧侶,那木魚聲都敲得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皇帝蕭徹,自那夜之后,便將自己徹底鎖死在紫宸殿內。厚重的殿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整整三日,他水米未進。送進去的膳食原封不動地端出來,御醫跪在殿外苦求也無濟于事。
宮人們只聽到殿內偶爾傳來野獸般壓抑的嘶吼,或是死寂中令人心慌的、長久的沉默。
當第四日清晨,那扇沉重的殿門終于緩緩打開時,走出來的蕭徹,讓所有見到他的人心頭劇震!
僅僅三日,他仿佛被抽干了精氣,形銷骨立。原本合體的龍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眼窩深陷,顴骨高聳,面色是一種毫無生氣的青灰。
最刺目的,是那兩鬢——竟已染上了大片刺眼的霜白!如同深秋的寒霜,一夜之間覆蓋了所有的青絲。
他眼神空洞,死寂得如同兩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無邊無際的、沉淪的黑暗。
那不再是意氣風發的帝王,更像一具被巨大痛苦和悔恨徹底掏空的行尸走肉。他沉默地走到靈前,沒有看那華麗的棺槨,只是長久地站立著,身影被搖曳的燭光拉得扭曲而孤獨。
殿內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沉重的壓力讓所有人幾乎窒息。
葬禮結束后,一道冰冷的圣旨頒下:“長樂宮,即日起,永久封閉!撤去所有宮人內侍,落鎖封門。非朕親諭,擅入者:死。”
旨意簡潔、森然,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壓,也裹挾著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恐懼。
沉重的宮門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合攏,“哐當”一聲巨響,落下巨大的銅鎖。朱紅的宮墻隔絕了內外,也隔絕了那個吞噬了明媚少女,濺滿了帝王悔恨淚血的慘烈夜晚。
從此,“長樂宮”成了皇宮里一個不能言說的“禁忌”,一個在深夜宮人低語中帶著恐懼被提及的“鬼蜮”。
路過“長樂宮”的人,都會下意識地加快腳步,仿佛那緊閉的門縫里,會滲出冰冷的怨氣和那令人心碎的玉佩碎裂聲。
27
皇后趙華陽的“喜訊”,如同一個巨大的泡沫,在阿皎死后不久,便莫名地破碎了。
一個尋常的午后,坤寧宮突然傳出凄厲的尖叫和慌亂的腳步聲。
太醫匆匆趕去,最終只帶回一個冰冷的結果:皇后娘娘小產了……
原因?
眾說紛紜。
是驚嚇過度(因為那夜帝王撕心裂肺的哭嚎傳遍了后宮)?還是是體質虛弱?還是……某種不可言說的報應?
宮闈深深,秘辛重重,無人敢深究,也無人能深究。
所有的線索和猜測,最終都消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諱莫如深的目光里。
28
趙華陽失去了孩子,也仿佛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跋扈氣焰。
她依舊穿著最華貴的鳳袍,戴著最耀眼的珠翠,對著宮人頤指氣使,但那份驕縱之下,卻透著一股色厲內荏的虛弱。
尤其是當她面對蕭徹時——那個男人,自阿皎死后,整個人都變了。
蕭徹依舊會來坤寧宮,處理必要的宮務,維持帝后表面的體面。但趙華陽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的眼神不再是憤怒,不再是悲傷,甚至不再是冰冷。那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空洞,一種“毫無波瀾”的死寂。
他看著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坤寧宮里一件華貴的擺設,一件無關緊要的器物。沒有愛,沒有恨,沒有溫度,只有一片虛無。
當他偶爾抬眼,那空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趙華陽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仿佛被無形的毒蛇盯上,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想要逃離。
他那雙眼睛,比任何責罵和冷落都更讓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和恐懼……她開始害怕獨處,害怕黑暗,總覺得那冰冷的、帶著審視的目光無處不在。
而蘇小小,那個終于“如愿以償”被晉封為“婉嬪”的影子,此刻卻深陷比從前更深的恐懼泥潭。
冊封的旨意沒有帶來絲毫喜悅,反而像一道催命符。她穿著婉嬪的服制,卻再也不敢模仿阿皎的半分神態了。
她收起了所有與阿皎相似的衣裙首飾,連走路都刻意低著頭,改變步態,生怕勾起皇帝一絲一毫的聯想。
她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同一只被獵鷹盯上的、時刻處于極度驚恐中的兔子。
偶爾,真的只是極其偶爾,蕭徹的目光會掃過她。
但那目光,早已不是當初透過她尋找慰藉的恍惚,那是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維持的卑微表象,直刺她內心最陰暗的角落——
每一次被他那樣的目光掃過,蘇小小都感覺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靈魂都在劇烈地顫抖。
那眼神,比廷杖、比冷宮、比任何酷刑都更讓她恐懼無比……
她終于徹底明白了:她永遠無法取代沈皎皎。她永遠只能活在那個女人用最慘烈方式刻下的“死亡陰影”之下。
她費盡心機得到的一切——婉嬪的位份、皇帝的偶爾“眷顧”——都成了勒在她脖子上的枷鎖。她不是寵妃,她只是一個提醒帝王滔天罪孽和悔恨的“活祭品”,一個令人作嘔的、永遠無法擺脫原罪烙印的“贗品”!
坤寧宮失去了孩子,長樂宮成了鬼蜮;而她蘇小小的宮殿,則成了她自己為自己打造的、永恒的“恐懼囚籠”……
空氣中,仿佛永遠彌漫著那夜的血腥氣和阿皎最后那悲憫而洞悉一切的眼神。
29
經此劇變,蕭徹仿佛將所有的情感,連同阿皎的生命一起,埋葬在了那個血色的夜晚。
他變成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帝王。
他勵精圖治,宵衣旰食,批閱奏章直至深夜,召見大臣議政一絲不茍。
他手段冷酷,雷厲風行,對貪腐瀆職、懈怠政務的官員懲處起來毫不留情,朝堂上下為之肅然。
國家在他的鐵腕治理下,邊境漸穩,吏治稍清,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盛世”氣象。
他再未踏入后宮半步。
曾經佳麗三千的宮殿群,徹底成了一座華麗的墳墓,形同虛設。
嬪妃們如同被遺忘的絹花,在深宮中默默枯萎。
趙華陽守著空蕩蕩的坤寧宮,在恐懼中消磨時光。
蘇小小在驚惶中茍延殘喘。
無人再敢提及爭寵,無人再敢奢望圣恩。
“碎玉臺”的陰影,籠罩了整個后宮。
唯有每年的那個日子——沈皎皎的忌日。當皇宮陷入沉睡,萬籟俱寂的深夜,一個孤獨的身影會如同幽靈般,悄然出現在長樂宮外那扇被巨大銅鎖緊鎖的宮門前。
守夜的侍衛早已得到嚴令,遠遠避開,垂首屏息,不敢窺視。
沈皎皎會拿出貼身保管的鑰匙(那是唯一的一把,從不離身),親手打開那沉重的銅鎖。
推開宮門時,鉸鏈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門內,是塵封的、凝固的死亡氣息。
他不需要燈火,對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刻骨銘心。
他穿過空曠死寂、落滿灰塵的前殿,沿著冰冷的樓梯,一步一步,踏上那座改變了一切的——“碎玉臺”。
凜冽的夜風,毫無遮擋地呼嘯而來,吹動他早已斑白的鬢發,吹得他明黃的龍袍獵獵作響。
他孤身一人,憑欄而立,身影在慘淡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蒼涼。
沒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
是俯瞰下方庭院那早已被反復沖刷、卻仿佛永遠殘留著暗紅印記的石板地?還是仰望那片被宮墻切割得支離破碎、永遠無法觸及的星空?
寒風如刀,刮過他的臉頰,帶走最后一絲溫度。
他站得如同一尊石像,只有偶爾,他會緩緩抬起手。
枯瘦的手指間,有時會捏著一小塊東西——那是從蟠龍柱下、從無數碎片中撿起的、最不起眼的一小片羊脂玉佩的碎塊。邊緣鋒利,帶著時光也無法磨平的棱角。
他長久地、一遍遍地用指腹摩挲著那冰冷的斷面。
鋒利的邊緣,早已將他指腹的皮膚磨破,留下暗紅的、永不消退的印記。
他的眼神專注而空洞,仿佛在這里,能穿越時光的塵埃,再次看到那個春日草坪上少女明媚的笑靨,和那只飛向藍天的、承載著所有純真與希望的素白紙鳶……
然而,指尖傳來的,只有一小片羊脂玉佩的碎塊斷面粗糙冰冷的觸感,和那永遠無法填補的虧欠與失去的遺憾。
寒風依舊在碎玉臺上嗚咽,吹過帝王孤獨的身影和斑白的鬢角,如同人間永恒的哀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