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媛的指尖剛觸到那半塊云紋玉佩,西跨院的門就被踹開了。玉上沁出的涼意還沒焐熱,門框撞在墻上的悶響已震得窗欞簌簌發抖,案上那盞青瓷燈臺晃了晃,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繡繃上,燒出個針尖大的黑洞。
柳氏踩著滿地碎瓷片走進來,石榴紅的褙子下擺沾著新摘的薔薇花瓣,襯得那張保養得宜的臉愈發像后院精心修剪過的月季——美艷,卻帶著刺。她每走一步,裙擺掃過碎瓷的輕響都像在數數,數著這院里還剩多少屬于岳媛的東西。
“三丫頭,大喜。”柳氏捏著燙金的圣旨,指甲上的鳳仙花汁蹭到明黃的卷軸上,像一滴凝固的血。岳媛盯著那抹紅,忽然想起去年柳氏賞的那碗燕窩,生母喝下去當晚就咳得更兇了,痰盂里漂著的血沫,也是這般刺目的顏色。“陛下要選采女,你嫡母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的名字報上去。”
岳媛垂著眼,看見自己青布裙上打了個歪斜的補丁。那是去年冬日給柳氏請安時,被門檻勾破的,她連夜縫補到寅時,針腳歪歪扭扭像條掙扎的小蛇,還是被柳氏用銀簪挑著,罰跪了三個時辰的祠堂。膝蓋在冰涼的蒲團上烙出的疼,此刻竟還隱隱作祟。
“怎么,不樂意?”柳氏突然伸手,冰涼的銀護甲劃過岳媛的臉頰,離眼角不過半寸。岳媛聞到她袖口飄來的百合香,和生母臨終前那碗參湯里的味道一模一樣。“別忘了你生母是怎么死的——一個卑賤的通房,若不是我心善,你早該被發賣到莊子上配小廝了。”
繡架上的蘭草繡到了收尾處,岳媛猛地將繡花針往布上一戳,針尖穿透三層絹布,牢牢扎在繃架上。她緩緩抬頭,鬢角那支素銀簪子在昏暗的光線下閃了閃,那是生母留給他唯一能戴出門的物件。“女兒……謝嫡母恩典。”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后槽牙已咬得發酸。
柳氏滿意地笑了,轉身時故意撞翻繡架,絲線纏成亂麻的樣子,像極了岳媛此刻的心緒。那些被扯斷的線頭里,還纏著她熬夜繡的蘭草葉,青碧色的絲線蜷在地上,像條斷了氣的蛇。
三更梆子響過,青竹捧著一套簇新的宮裝進來,聲音帶著哭腔:“小姐,方才我去廚房打水,聽見王婆子說……說太太給內務府的公公塞了五百兩銀子,特意囑咐要把您分到最偏僻的儲秀宮西所。”她手里的宮裝繡著金線牡丹,針腳卻有些松散,一看便知是府里繡娘敷衍了事的活計。
岳媛沒說話,借著月光將那半塊玉佩塞進貼肉的褻衣里。玉上的云紋硌著心口,像生母枯瘦的手指抵著她。十歲那年,生母咳著血把玉佩塞進她手里,氣若游絲地說:“這玉……能護你……”話沒說完就咽了氣,眼角還凝著一滴淚,天亮時結成了冰。那天也是這樣的月夜,柳氏帶著人闖進來,搶走了生母所有的遺物,銀釵、舊帕、還有那本寫著詩句的小冊子,只漏了她攥在掌心的這半塊碎玉。
入宮的馬車在黎明時分駛出岳府。岳媛撩開窗簾,看見柳氏站在朱漆大門前,手里把玩著一串蜜蠟佛珠,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街角的老槐樹下,兩個穿黑衣的人影一閃而過,那身形,像極了去年冬天處理掉生母舊仆的那兩個家丁。當時老嬤嬤的慘叫聲隔著兩道墻傳過來,岳媛縮在被子里數著佛珠,柳氏說那是野貓在叫春。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的聲響。岳媛摸了摸心口的玉佩,冰涼的玉質透過薄衣傳來寒意,仿佛在提醒她——這趟入宮路,是活,還是死,全看她自己了。
車窗外的天漸漸亮了,巍峨的宮墻在晨霧中露出一角,琉璃瓦頂泛著冷冽的光,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正等著吞噬掉無數像她這樣的女子。
馬車駛進午門時,岳媛被一陣尖銳的呵斥聲驚得攥緊了袖角。一個小太監因為抬轎時踩臟了貴人的裙裾,正被管事太監用藤條抽得滿地打滾,血珠濺在漢白玉的欄桿上,很快被來往的靴底蹭成模糊的紅痕。那貴人掀起轎簾的一角,露出腕上的翡翠鐲,岳媛認得那成色,和柳氏壓箱底的那只一模一樣。
儲秀宮的庭院比岳府的后花園大了三倍不止,卻處處透著逼仄的壓抑。引路的老姑姑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像淬了冰:“新來的都給我記好了,進了這宮門,舌頭要打個結,眼睛要蒙上紗,不該說的別說,不該看的別瞧。”她說話時,鬢邊的銀墜子紋絲不動,仿佛連風都怕她。
西所的房間果然偏僻,墻角還留著蛛網,蛛網上粘著半片干枯的花瓣,不知是哪個季節的遺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岳媛輕輕嗅了嗅,像極了岳府廢棄柴房的味道。同屋住著三個秀女,穿粉色羅裙的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她用銀簪挑著岳媛的包袱,簪頭的珠花晃得人眼暈:“這就是岳尚書家的小姐?瞧著還不如我家的三等丫鬟。”
岳媛沒接話,只是默默地將床鋪移到離窗戶最遠的角落。青竹幫她鋪床時,指尖突然一頓,從褥子底下摸出一只死老鼠,皮毛已經發硬,嚇得她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岳媛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掌心觸到青竹冰涼的冷汗。她對著另外三個幸災樂禍的秀女,平靜地說:“勞煩姐姐們借把火,我好把這臟東西燒了。”目光掃過她們時,像在看去年冬天結在屋檐下的冰棱。
暮色降臨時,岳媛坐在床沿搓洗衣物,木盆里的水漸漸變渾,映出她模糊的影子。聽見窗外傳來兩個宮女的低語,聲音壓得極低,卻像針一樣扎進耳朵。
“聽說了嗎?昨兒個西所的李答應,就因為給貴妃遞茶時手不穩,被發到浣衣局了。”
“那算什么?前年有個秀女,就因為長得像先皇后,沒熬到侍寢就沒了……聽說尸體抬出去時,眼睛還睜著。”
水聲嘩嘩地響著,岳媛用力擰干手中的帕子,帕子上繡著的蘭草被揉得變了形。她抬頭望向窗外,一輪殘月正從宮墻后爬上來,像極了生母臨終前望著她的那雙眼,帶著無盡的悲憫與擔憂。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小太監尖著嗓子喊道:“岳答應,管事姑姑讓你去前殿伺候筆墨。”
岳媛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她才剛入宮,還未得任何封號,怎么會被稱為“答應”?這其中,定有蹊蹺。她拍了拍青竹的手,指尖的溫度透過布料傳過去,示意她安心。然后理了理衣襟,朝著前殿走去。夜色漸濃,宮墻內的風帶著寒意,吹得廊下的宮燈搖曳不定,將她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像一道隨時會被吹散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