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若棠將鐵匣鎖進床底暗格時,指節在檀木上叩出輕響。
顧硯舟帶來的情報像根細針,正扎在她前世記憶的最痛處——太子的人要挖鬼哭灘的沈氏碑,而那碑下,極可能埋著玉錦閣滅門當晚被轉移的賬冊。
“阿木伯說當年調包我的是接生婆王媽,可王媽三年前投了護城河?!彼笾櫝幹圻B夜抄來的名單,墨跡未干,“這名單上的李四、馬六,我前世根本沒聽說過。”
顧硯舟正往刀鞘里填浸過藥的棉絮,聞言抬眼:“李四是城西騾馬市的牙子,馬六給西域商隊當向導。
我問過龍門的老鏢頭,說這兩人五年前突然闊綽起來,置了三進院子?!?/p>
蘇若棠的指尖劃過“馬六”二字,突然頓住。
前世她替相府庶女蘇清歡當白月光替身時,曾聽清歡的乳母說過,蘇清歡的生母當年難產,是西域來的穩婆救了命。
那穩婆姓馬......
“顧大哥,”她突然攥緊名單,“馬六的堂妹是不是在相府當穩婆?”
顧硯舟的刀鞘“咔”地扣緊:“我這就去查。”
“等等?!碧K若棠按住他的手腕,“先別急?!彼龔膴y匣里取出枚褪色的銀鎖,那是她重生時就掛在頸間的,“阿木伯說這是玉錦閣嫡女的信物,刻著’長命百歲‘的篆文。
可前世我在相府,沈氏說這是她從亂葬崗撿我的時候裹著的?!?/p>
晨光透過窗紙滲進來,銀鎖上的劃痕在她掌心投下細碎的影。
蘇若棠突然想起昨夜顧硯舟說太子的人去了鬼哭灘,想起前世自己咽氣前,沈氏站在床前冷笑:“你以為你是玉錦閣的千金?
當年我不過用個死嬰換了你,你娘到死都沒看你最后一眼?!?/p>
“我要去京兆府查二十年前的戶籍檔案?!彼蝗黄鹕恚爱斈暧皴\閣滅門案,官府記的是‘全家染疫’,可我阿爹最恨疫癥,絕不會讓府里連個大夫都不請?!?/p>
顧硯舟皺眉:“京兆府的檔案庫守衛森嚴,你怎么......”
“我有故人。”蘇若棠摸出枚青銅虎符,是前世替蘇清歡抄經時,替一位老典史解了算術題,他送的謝禮,“張典史管著戶籍冊,他孫女的嫁妝錢,我上個月讓茶攤的王嬸悄悄墊上了?!?/p>
顧硯舟的拇指蹭過虎符邊緣:“我陪你去?!?/p>
“不用。”蘇若棠把虎符塞進袖中,“人多眼雜?!彼D了頓,又補了句,“沈氏這兩日派了三個婆子在院外打絡子,我出門時她們的針線筐動了動——該來的總會來?!?/p>
顧硯舟的手按上腰間的刀:“我在街角茶棚候著?!?/p>
蘇若棠推門而出時,晨霧還未散盡。
她裹著月白棉衫,腕間銀鐲隨著步頻輕響,像極了相府里規規矩矩的小庶女。
剛轉過巷口,她便察覺到了——身后三步遠的青布裙角,總比她的影子慢半拍。
她假裝低頭系鞋繩,余光瞥見墻根下有攤水漬。
等那影子湊近,她突然直起身,袖中預先藏好的桂花糖“嘩啦”撒了一地。
“哎呦!”她驚呼著蹲下去,“我的糖......”
青布裙的婦人下意識彎腰幫忙,蘇若棠趁機往左邊的醬菜鋪里鉆。
鋪子里飄著酸黃瓜的味道,她掀開門簾時撞翻了醋壇,“哐當”一聲,婦人的腳步聲在門外頓住。
“姑娘要打醋?”掌柜的舉著漏斗抬頭。
蘇若棠指了指最里面的醬菜甕:“我阿娘說要老壇的,您幫我看看?”
等掌柜的轉身,她已經從后窗翻了出去。
窄巷里晾著剛洗的藍布衫,她把棉衫外的罩衣脫下來系在腰間,又從賣花擔子上買了支珠花別在鬢邊——剛才的月白衫子,此刻正被那婦人攥在手里,在醬菜鋪前團團轉。
京兆府的朱漆大門在晨霧里若隱若現。
蘇若棠摸了摸袖中的虎符,心跳快得像擂鼓。
前世她從未踏足此處,只知道玉錦閣的滅門案被封進了最深處的木匣,連相府的清歡都沒資格看。
張典史正在偏廳喝茶,見她進來,茶盞差點摔在地上:“蘇姑娘?
您怎么......“
“張老,”蘇若棠關上門,“我要查二十年前西市玉錦閣蘇氏的戶籍?!?/p>
張典史的手開始抖:“那案子......當年王大人親自封的,說涉及宮闈......”
“王大人的孫女上個月在賭坊欠了三百兩?!碧K若棠從懷里掏出張銀票,“我替她還了?!?/p>
張典史的喉結動了動。
他盯著銀票看了三息,突然起身:“跟我來。”
檔案庫的霉味嗆得蘇若棠直打噴嚏。
張典史舉著蠟燭,在最頂層的木架上翻找,終于抽出個蒙灰的匣子。
匣蓋掀開時,幾頁泛黃的紙飄了出來——是玉錦閣的戶籍底冊,上面清清楚楚寫著:“蘇氏,名挽月,嫡女,乳名棠棠,襁褓中?!?/p>
蘇若棠的指尖在“棠棠”二字上摩挲,眼眶發燙。
更下面一頁,是份驗尸報告:“蘇氏滿門十三口,尸身無紫斑,無潰爛,系中毒身亡。”
“還有這個?!睆埖涫酚置鰝€油皮紙包,“當年仵作偷偷記的,說毒藥里有西域曼陀羅的味道?!?/p>
蘇若棠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前世她咽氣前,沈氏喂她喝的參湯里,就飄著這種甜膩的苦。
“姑娘,快收起來。”張典史看了看窗外,“太子的暗衛今早來過,說要查近十年的商隊記錄......”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踢門聲。
蘇若棠猛地把紙頁塞進胸口,張典史的蠟燭“啪”地掉在地上。
“蘇若棠!”沈氏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針,“你偷了相府的東西,還敢往官府跑?”
蘇若棠透過窗縫往外看,沈氏帶著四個粗使婆子,正揪著剛才跟蹤她的青布婦人的頭發:“蠢東西!
連個小丫頭都跟不住!“
她轉頭對張典史說:“您就說我來查茶商的賦稅。”說著掀開后窗,順著墻根的青藤往下爬。
落地時腳踝扭了下,她咬著唇往街角跑——顧硯舟的茶棚就在前面,棚子下飄著龍門鏢局的杏黃旗。
“顧大哥!”她撲進那片熟悉的皂角香里。
顧硯舟的手按在她后背上,體溫透過粗布滲進來:“我都看見了。”他扯下茶棚的布簾裹住她,“沈氏的人去你院子了。”
蘇若棠猛地抬頭:“我的鐵匣......”
“我讓阿福把后院的老槐樹挖了,鐵匣埋在樹根下。”顧硯舟從懷里摸出塊烤紅薯,“先墊墊肚子,晚上我去你房里,咱們對一對新線索?!?/p>
月上柳梢時,蘇若棠的窗欞被敲了三下。
顧硯舟翻進來時,衣襟上沾著露水,手里還提著個食盒:“王嬸的桂花糕,熱的?!?/p>
蘇若棠把從京兆府帶回來的紙頁攤在桌上,火光映得她的眼睛發亮:“玉錦閣是中了西域曼陀羅毒,沈氏的參湯里也有這味道。
馬六的堂妹在相府當穩婆,當年調包我,可能就是她動的手?!?/p>
顧硯舟的手指劃過驗尸報告:“太子的人去鬼哭灘,應該是找玉錦閣當年運出去的貨。
阿木伯說碑下有調包憑證,可能還有解藥方子。“
“顧大哥,”蘇若棠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我前世死的時候,沈氏說’你娘到死都沒看你最后一眼‘,可玉錦閣滅門那晚,我阿娘是抱著我逃出火場的。
她肯定沒死,可能被藏起來了......“
窗外傳來夜梟的叫聲。
顧硯舟替她把碎發別到耳后:“明天我就去鬼哭灘。
你留在長安,盯著沈氏。“
蘇若棠搖頭:“我跟你一起去?!彼龔恼眍^下摸出那枚銀鎖,“這鎖里有夾層,阿木伯說鑰匙在鬼哭灘的沙梁上?!?/p>
顧硯舟的拇指蹭過銀鎖的紋路,突然笑了:“好。”他把食盒里的桂花糕推到她面前,“吃兩塊,路上才有力氣?!?/p>
蘇若棠咬了口糕點,甜香在舌尖散開。
前世的她從未嘗過這樣的甜,那時她總以為自己是顆苦杏仁,要泡在醋里才能活。
可現在她望著顧硯舟眼里的星光,突然明白——有些苦,是為了讓甜更甜。
墻角的銅漏滴了十聲。
顧硯舟起身要走,蘇若棠突然拉住他:“顧大哥,你說鬼哭灘的沙梁上,會不會有我阿娘的腳???”
顧硯舟沒說話,只是握緊她的手。
他掌心的繭蹭得她發癢,像團燒不盡的火,要把前世的灰都燒成新的春天。
而在相府的暖閣里,沈氏捏碎了茶盞。
她望著手下從蘇若棠房里搜出的空暗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小蹄子,竟連最信任的陪嫁嬤嬤都瞞過了。
“去鬼哭灘的人加派二十個?!彼龑χ敌l說,“活要見人,死要見碑?!?/p>
暗衛躬身退下時,燭火突然滅了。
沈氏摸出火折子,卻在案頭發現了片帶血的曼陀羅花瓣——那是她當年用來毒殺玉錦閣的毒藥。
她的手開始抖。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照見花瓣上歪歪扭扭的幾個字:“娘,我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