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里的長安城像塊凍硬的糖霜,連風里都裹著冰碴子。
蘇若棠站在玉錦閣新置的藥鋪后堂,指尖撫過賬本上“冬茸”二字,窗外的積雪映得她眉峰更冷。
自那日宴席之后,林婉兒被京兆尹帶走時那句“你贏不了的!
還有人......“總在她耳邊打轉,加上那玄色大氅的身影和信鴿腿上的虎符,她這半個月連睡夢里都攥著剪子。
“阿棠,該去藥市了。”顧硯舟掀簾進來,皮靴上沾著未化的雪,“張叔說今晨有從隴右來的新貨,再晚怕是要被西市的藥行截了。”他目光掃過她案頭堆著的《齊民要術》和畫滿標記的長安地圖,聲音軟了軟,“我陪你去。”
“不用。”蘇若棠將賬本收進檀木匣,系緊月白斗篷的絲絳,“太招搖反而引人注意。
你去碼頭盯著新到的茶磚,我抄巷子走。“她頓了頓,指尖輕輕碰了碰他手背,”放心,我帶著你送的淬毒銀簪呢。“
顧硯舟喉結動了動,到底沒再堅持。
他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廊角,轉身時踢到門檻上的積雪,碎冰濺在青石磚上,發出細碎的響。
晨市的喧鬧隔著半條街就涌了過來。
蘇若棠繞開主街,從賣蒸餅的王嬸鋪子后穿過去,青石板路上還結著薄冰,她扶著斑駁的磚墻慢慢走。
轉過第三個巷口時,后頸突然泛起涼意——那是前世被人用刀抵住時才有的直覺。
她腳步微頓,裝作低頭系斗篷帶子,眼角余光瞥見左側墻根閃過一道黑影。
玄色短打,裹著褪色的毛邊斗篷,腰間墜著個青銅小鈴鐺,走動時發出極輕的“叮”聲。
蘇若棠心跳漏了一拍。
這鈴鐺聲......像極了前日在林府偏院聽到的。
當時她翻林夫人的妝匣,正欲取調換襁褓的憑證,窗外突然傳來這樣的響動,等追出去只看見滿地碎瓷,是裝迷香的罐子。
她垂在身側的手攥緊銀簪,假裝往藥市方向走,卻在經過賣糖葫蘆的攤子時猛地拐進窄巷。
墻根的積雪被踩得咯吱響,她貼著斑駁的紅磚墻屏息,聽著身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來了。
黑衣人顯然沒料到她會突然變向,等拐進巷子時幾乎撞上來。
蘇若棠借著對方踉蹌的瞬間,看清了他腰間的鈴鐺:青銅鏤空,刻著半朵并蒂蓮,和她匣底的刻痕竟有七分相似。
“姑娘可是迷了路?”黑衣人迅速穩住身形,壓低的嗓音帶著沙礫般的啞,“這巷子到頭是死......”
“我問你。”蘇若棠打斷他,銀簪抵住他喉結,“誰派你來的?
林婉兒?
還是那天穿玄色大氅的?“她的聲音比巷風更冷,”上個月十五,林府偏院的迷香,也是你放的?“
黑衣人瞳孔驟縮,右手下意識去摸腰間。
蘇若棠早有防備,腳尖點地旋身,銀簪劃過他手腕,血珠立刻滲了出來。“別逼我動狠手。”她盯著他腰間鼓起的布包,“你懷里揣的什么?”
黑衣人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姑娘好手段。”他也不躲,反手將布包扔到地上,“要看便看,小的就是個跑腿的。”
布包散開,里面掉出幾頁紙。
蘇若棠蹲下身,借著從瓦縫漏下的光掃過——是她藥鋪的進貨單,上面用朱筆圈了“冬茸”“雪參”;還有她前日去慈恩寺上香的路線圖,連在佛前許了三柱香都記著;最底下一張更讓她心口發緊:是玉錦閣老賬房的畫像,旁邊寫著“十年前失蹤,或藏于終南山”。
“誰要這些?”她捏著紙頁的手在抖。
前世老賬房是為了保護她被滅口的,尸體在終南山腳的枯井里,她最后一面只看見他染血的半枚玉佩。
黑衣人突然側耳,遠處傳來巡城衛的銅鑼聲。
他猛地推開蘇若棠,撞開后墻的破窗翻了出去。
蘇若棠追至窗邊,只看見他跑過青瓦頂時,腰間的青銅鈴鐺在雪光里晃了晃,像滴將落未落的血。
“阿棠!”
顧硯舟的聲音從巷口傳來。
蘇若棠轉身,見他握著長槍跑過來,發梢沾著雪,額角還掛著汗:“我在碼頭總覺得不安,趕過來時看見你進了巷子......”他視線落在她攥緊的紙頁上,臉色驟沉,“怎么回事?”
蘇若棠將紙頁遞給他,手指還在發冷:“有人在查我,查玉錦閣,查所有我在乎的。”她望著巷口飄起的炊煙,聲音低得像嘆息,“前世我到死都不知道是誰在背后推我,現在......”
“現在有我。”顧硯舟將她凍紅的手揣進自己懷里,掌心的溫度透過狐裘滲進來,“長安城里的三教九流,我鏢局的人多少能打聽些。
市井里有個叫小七的探子,專管查這些見不得光的事,我去尋他。“
“我和你一起。”
“不行。”顧硯舟捏了捏她的手,“那小子最會看臉色,你去了他準要坐地起價。
我先去探探底,你回藥鋪等消息。“他從懷里摸出個暖手爐塞給她,”記住,不管誰來敲門,都要等我回來再開。“
蘇若棠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霧里,低頭時發現暖手爐上還留著他的體溫。
她攥緊紙頁往藥鋪走,路過王嬸的蒸餅攤時,王嬸往她兜里塞了個熱乎的糖餅:“姑娘這兩日總皺著眉,吃塊甜的寬寬心。”
她咬了口糖餅,甜得發膩,卻壓不住心里的澀。
前世她也吃過王嬸的餅,那時她是相府不受寵的庶女,王嬸總多給半塊;后來她成了替身,王嬸的攤子被人砸了,她想去幫忙,卻被林婉兒鎖在院里。
現在她握著玉錦閣的憑證,王嬸的餅還是熱的,可那雙暗中窺視的眼睛,比前世更冷。
日頭偏西時,顧硯舟掀簾進來,身后跟著個十四五歲的小乞丐。
那孩子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灰布衫,卻生著雙滴溜溜轉的眼睛,看見蘇若棠時立刻咧嘴笑了:“這就是蘇姑娘?
顧爺說您要找打聽消息的,小的小七,長安城的麻雀飛哪棵樹,我都能給您數清翎毛。“
“我要查最近三個月,有哪些人在打聽玉錦閣、蘇若棠,還有......”蘇若棠頓了頓,“終南山的老賬房。”
小七伸手搓了搓:“消息分三六九等,蘇姑娘要的是金貴的,得加錢。”
顧硯舟作勢要拍他后腦勺:“你小子,我前日才幫你從賭坊撈出來。”
“顧爺那是義氣,小的這是營生。”小七縮著脖子退開,眼睛卻盯著蘇若棠腰間的銀鎖,“這樣吧,小的要五兩銀子定金,三日內給您遞消息。
要是查不出來......“他突然壓低聲音,”小的聽說,最近長安城里多了幫玄衣人,專盯著新起的商戶,連西市的胡商都說他們帶的虎符像......“
“小七!”顧硯舟沉下臉。
小七吐了吐舌頭,嬉皮笑臉地接過蘇若棠遞來的銀錠:“得嘞,小的這就去查。”他轉身要走,又回頭沖蘇若棠擠眼,“姑娘夜里睡覺可得閂緊門,昨兒西市米行的劉老板,窗臺上落了片帶血的雞毛——”
“滾!”顧硯舟抄起茶盞作勢要砸,小七笑著跑了出去,腳步聲混在漸起的北風里,很快沒了蹤影。
藥鋪里重歸寂靜。
顧硯舟給蘇若棠續了杯茶,看她盯著窗外漸暗的天色出神,輕聲道:“小七雖油滑,卻是個有分寸的。
當年我爹救過他娘,他斷不會坑我們。“
蘇若棠嗯了一聲,手指摩挲著茶盞邊緣。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紛紛揚揚落滿青瓦,像要蓋住所有痕跡。
她想起前世咽氣前,也是這樣的雪天,林婉兒的金步搖扎進她心口時,她聽見遠處有鈴鐺響,和今日那黑衣人腰間的,一模一樣。
“阿棠?”顧硯舟輕輕碰了碰她手背。
蘇若棠回神,沖他笑了笑:“我在想,等小七的消息來了......”她望著窗外飄雪,眼底泛起冷光,“那些躲在陰影里的,也該見見太陽了。”
夜色漸濃時,小七的身影閃過東市的酒旗。
他貓著腰鉆進一條暗巷,墻根的雪地里埋著個瓦罐。
他掏出里面的紙條,借著月光掃了眼,瞳孔突然縮成針尖——上面用朱砂寫著:“速查蘇若棠,虎符事不可泄。”
寒風卷起幾片雪花,落在紙條上,將“虎符”二字暈染成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