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硯舟扶著蘇若棠上馬車時,掌心還殘留著她掌心的血痕。
方才在破廟,她掐得太狠,指腹都陷進(jìn)肉里,滲出血珠來。
他借著擦手的動作輕輕按了按,見她睫毛顫了顫,卻沒躲,只垂著眼看自己交疊在膝頭的手。
“傷口還疼么?”他低聲問,目光落在她刀鞘上那道深痕——方才疤臉人的刀偏了半寸,若不是這柄跟著他走南闖北的雁翎刀替她擋了,此刻躺進(jìn)棺材的怕就是他了。
蘇若棠搖頭,指尖摩挲著懷里的鐵盒。
顧天雄給的羊皮紙還帶著墨香,她能隔著鐵盒摸到那些褶皺,像摸著母親的溫度。
顧叔說,這些是二十年前玉錦閣被抄家時,他偷偷藏下的賬冊和書信?!澳隳锱R去前塞給我的,說若有一日蘇家還有血脈,便拿這個做憑證?!?/p>
馬車碾過青石板,發(fā)出“吱呀”的聲響。
顧硯舟突然掀開車簾,外頭跟著輛青布小轎,是顧天雄派來護(hù)送的護(hù)院。
他放下簾子,見蘇若棠正盯著鐵盒發(fā)呆,喉結(jié)動了動:“阿棠,等回了鏢局,我讓廚房煮碗紅糖姜茶。
你方才受了驚......“
“不是受驚。”蘇若棠打斷他,抬頭時眼睛亮得驚人,“是歡喜。”她將鐵盒貼在胸口,“我終于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了?!?/p>
龍門鏢局的演武場此時空無一人,顧天雄早派護(hù)院清了場。
蘇若棠剛跨進(jìn)正廳,就見桌上堆著半人高的紙卷——都是顧天雄讓人連夜抄錄的密報。
她解開腰間的虎符擱在案頭,瑪瑙在燭火下泛著血絲,像要滴出血來。
“這些是近三年長安所有不明商隊的記錄,還有各坊市暗樁遞來的消息。”顧硯舟搬來木凳,扶她坐下,“幽冥的人總在暗處,要揪出他們的尾巴,得從這些蛛絲馬跡里找。”
蘇若棠翻開第一本賬冊,墨跡未干的字跡還帶著潮意。
前世她被困在相府做替身時,也見過類似的密報,那時只當(dāng)是主子們的游戲,如今才知每一頁都藏著刀光劍影。
她翻到第三本時,指尖突然頓住——“西域商隊遇劫,損失藥材三百擔(dān)”,下面?zhèn)渥⒅敖僬咧珓叛b,左腕有青鱗刺青”。
“青鱗?!彼畛雎?,抬頭看向顧硯舟,“前世我在相府當(dāng)差時,聽二夫人跟管事說過,有批藥材要走暗線,結(jié)果半道被劫了。
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普通馬匪,現(xiàn)在看......“
顧硯舟湊過來,指節(jié)敲了敲那行備注:“玄色勁裝是幽冥的標(biāo)志,左腕刺青......我爹說過,幽冥內(nèi)部分堂口,青鱗、赤焰、玄鳥,都是不同分支?!彼址隽硪槐久軋?,“你看這個,三個月前西市米行失火,損失萬石糧,報官說是灶火走水,但暗樁說看見有人從后巷溜了,穿的也是玄色?!?/p>
蘇若棠的呼吸漸重。
她想起前世長安雪災(zāi)時,糧價暴漲,相府囤了三倉米,她跟著去發(fā)粥,親眼見著老婦抱著餓死的孫子哭。
后來才知道,那場雪災(zāi)本可避免——若米行沒平白無故失那把火。
“還有這個。”顧硯舟抽出張泛黃的紙,“是三年前的舊報,說終南山腳發(fā)現(xiàn)無名尸,身上搜出半塊青銅令牌,刻著’青龍‘二字?!彼ь^時眼里燃著光,“阿棠,青龍會!
我聽爹提過,這是江湖上最神秘的情報組織,連朝廷都要花大價錢買他們的消息。
幽冥要對付玉錦閣,不可能單干,說不定......“
“說不定青龍會給他們遞過消息。”蘇若棠接過那張紙,指甲在“青龍”二字上劃出淺痕,“前世我替相府辦差時,曾聽大公子說,要查玉錦閣余孽,得找’消息最靈通的人‘。
現(xiàn)在想來,那’人‘怕就是青龍會?!?/p>
燭火“噼啪”炸了個燈花。
顧硯舟起身添油,火光映得他下頜線分明:“要查青龍會,得找小七。
那小子在城南混了十年,三教九流的消息都往他耳朵里鉆。
上個月我押鏢去揚(yáng)州,還見他跟西市的老賈喝酒——老賈是青龍會的外圍。“
蘇若棠合上最后一本賬冊,將所有關(guān)鍵頁折了角:“現(xiàn)在就去?!?/p>
“現(xiàn)在?”顧硯舟看了看窗外,暮色正漫進(jìn)院子,“天快黑了,茶館要打烊了?!?/p>
“小七那廝,打烊?”蘇若棠站起身,虎符撞在案上發(fā)出脆響,“他能在茶館坐到二更天,就為聽那些醉漢說胡話?!彼读顺杜L(fēng),“走,我前世在相府當(dāng)差時,沒少給他銀子買消息。
他欠我個人情。“
城南的“半盞茶”茶館飄著茉莉香。
蘇若棠掀開門簾時,正見小七翹著二郎腿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著盞粗瓷碗,里頭浮著半片檸檬——這是他的癖好,說檸檬配茶能醒神。
“蘇姑娘?”小七抬頭,手里的瓜子“啪”地掉在桌上。
他穿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衫,袖口沾著茶漬,見著蘇若棠卻猛地站起,“您怎么來了?”
“找你買消息?!碧K若棠在他對面坐下,顧硯舟自覺站到她身后,目光掃過茶館里的茶客——三個挑夫,兩個書生,還有個戴斗笠的,都不像有威脅。
小七搓了搓手,重新坐下:“蘇姑娘要什么消息?
我小七在長安城里,就沒有打聽不到的。“
“青龍會?!碧K若棠直入主題,“他們跟幽冥是什么關(guān)系?”
小七的瞳孔驟縮,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
茉莉香混著檸檬的酸,突然變得刺鼻。
他壓低聲音:“蘇姑娘可知,上個月西市的劉屠戶是怎么死的?”不等回答,又道,“他多嘴問了句青龍會的事,第二日就被發(fā)現(xiàn)在護(hù)城河漂著,喉嚨被割斷,嘴里塞著半塊青鱗玉佩。”
蘇若棠將虎符擱在桌上,瑪瑙在油燈下紅得刺眼:“我要的不是傳聞,是實底?!?/p>
小七盯著虎符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蘇姑娘果然不是普通的相府丫頭?!彼麖膽牙锩鰤K碎銀,彈給跑堂的:“再上壺碧螺春,加片檸檬?!钡扰芴玫淖哌h(yuǎn),才湊近道,“青龍會替幽冥遞過消息,三年前玉錦閣的滅門案,他們遞了路線圖?!?/p>
蘇若棠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前世的血似乎又涌了出來。
她想起顧天雄說的,母親被堵在鋪子里時,眼睛亮得像星子——那時的母親,該是知道自己被最信任的人出賣了吧?
“還有呢?”顧硯舟插話,手按在刀柄上。
小七縮了縮脖子:“我只知道這些。
不過......“他從袖中摸出張紙條,”三日后戌時,青龍會的人要在終南山腳的破廟碰頭。
我?guī)湍銈兌⒅?,?.....“他看了眼虎符,”得加錢?!?/p>
蘇若棠將虎符收進(jìn)懷里,起身時披風(fēng)帶起一陣風(fēng):“三日后,我要知道所有細(xì)節(jié)?!?/p>
顧硯舟跟著她走出茶館時,暮色已深。
長安街的燈籠次第亮起,照得她的影子拉得老長。
他望著她挺直的脊背,突然說:“阿棠,若有危險......”
“不會有危險?!碧K若棠轉(zhuǎn)頭,嘴角揚(yáng)著極淡的笑,“因為我要讓所有害過我家人的人,都活不過這個冬天。”
小七趴在窗臺上望著兩人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巷口。
他摸出懷里的紙條,上面是他剛記的:“蘇姑娘攜虎符尋青龍會,顧家小鏢師隨行?!蹦E未干,他對著吹了吹,折成紙鶴塞進(jìn)瓦罐。
窗外的風(fēng)卷著落葉掠過,他聽見更夫敲了梆子——戌時三刻。
瓦罐里的紙鶴突然動了動,像要振翅飛進(jìn)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