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伯的腳步聲剛消失在廊下，蘇若棠便將信箋按在案上，指節抵著“小心你身邊人”幾個字來回摩挲。

墨跡未干的水痕透過紙張滲進掌心，像前世跳崖前蘇若雪指尖的溫度——那碗參湯也是這樣，表面溫馴，底下浸著鶴頂紅。

院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顧硯舟的青騅馬還未停穩，人已翻下鞍來。

他腰間的青銅虎首鏢囊撞在門框上，發出“當啷”一聲響：“阿棠，出什么事了？”

小六跟在他身后，發辮上的絹花被跑得歪到耳后：“姑娘，我在巷口聽見顧大哥的馬嘶，一路追著他回來的！”

蘇若棠將信箋推過去。

顧硯舟粗糲的指腹掃過字跡，濃眉瞬間擰成結：“李府的鷹犬？

上個月茶攤才跟他們搶了西域商隊的茶葉生意，看來李明是記仇了。“他手掌重重拍在桌角，木桌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小六湊過來看，忽然倒抽一口冷氣：“這墨色發烏，像是用松煙墨調了水寫的——我前日在西市見過個賣字的窮書生，他說這種墨便宜，沾了手半天洗不干凈。”她突然抓住蘇若棠的手腕，“姑娘，你看！”

蘇若棠順著她的指尖望去，信箋邊緣果然有幾枚淡青色指印，像是沒洗干凈的墨漬。“是個常握筆桿的人。”她垂眸沉吟，“可能是李府的賬房，或是門房里識字的。”

“管他是誰！”顧硯舟抽出腰間短刀，刀鋒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我這就帶人去李府門口守著，誰敢靠近茶攤，老子先剁了他的手！”

“顧大哥別急。”小六拽住他的衣袖，“姑娘說過要‘以靜制動’，咱們得先理清楚——信里說‘盯上茶攤’，是要砸鋪子，還是...動姑娘？”她聲音發顫，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蘇若棠伸手按住她發顫的手背：“小六說得對。”她望著顧硯舟發紅的眼尾，放軟了聲調，“阿硯，你帶鏢局的兄弟把前后院的圍墻加高兩尺，再在角門埋幾個銅鈴——上次你說的‘夜巡三匝’的規矩，從今晚就開始。”

顧硯舟攥著刀的手慢慢松開：“好。

我這就去調人，保證連只耗子都溜不進來。“他轉身要走，又回頭補了句，”阿棠，你若要出門...“

“我自有分寸。”蘇若棠朝他笑了笑，那笑意卻沒到眼底，“小六，你帶阿福伯去西市，找張記布莊的老板娘——她兒子在李府當雜役，你就說‘蘇姑娘想討兩匹新布’，她明白的。”

小六立刻點頭：“知道了！

我還帶了半塊桂花糖，等下塞給那小子當跑腿錢。“她蹦跳著往外走，到門口又回頭，”姑娘要是出門，可千萬別穿那身月白衫子，上回在城隍廟，李府的管事盯著你看了半柱香！“

門簾剛落下，王二就掀了進來。

他手里還攥著沒送出去的拜帖，緞面外袍被風吹得鼓起來：“姑娘，我剛去了趟西市米行，聽說李府這兩日收了二十車糙米——按說這時候該囤新麥，他們偏要舊糧...”他突然頓住，瞥見桌上的信箋，“出什么事了？”

蘇若棠將信的內容簡明扼要說了，末了道：“王叔，我想請你去會會李明。”

王二的三角眼立刻瞇成兩道縫：“姑娘是要我當餌？”

“他不是總說‘商道要合縱連橫’么？”蘇若棠指尖輕點案上的《長安商冊》，“你就說茶攤想入他的商盟，愿意把下月到的那批建州茶分他三成利潤。”

王二拍著大腿笑起來：“妙啊！

李明那老狐貍，最饞別人的貨船。

上回我跟他提過建州茶，他眼珠子都紅了——“他突然壓低聲音，”不過姑娘，你真要跟他見面？“

蘇若棠起身從妝匣里取出枚青銅耳墜，在燭火下照了照：“我扮作你的隨從，戴這對‘舊銅耳’，再把眉峰壓低點——李明見過我三次，都是在相府宴席上穿羅戴銀的模樣，未必認得出。”

顧硯舟不知何時去而復返，正倚在門框上聽。

他突然開口：“我跟你們一道去。”

“不行。”蘇若棠和王二同時出聲。

顧硯舟梗著脖子：“我扮作車夫，套輛破牛車，停在李府后巷——”

“阿硯。”蘇若棠走過去，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額發，“你若跟去，李明肯定起疑。

他早聽說龍門鏢局跟茶攤走得近，這時候多個人，反而壞了事。“她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按，”你守著茶攤，守著小六和阿福伯，就是幫我最大的忙。“

顧硯舟喉結動了動，到底沒再反駁。

他從懷里摸出個繡著虎頭的錦囊，塞到蘇若棠手里：“這是我娘求的平安符，說能避血光。”

蘇若棠捏著錦囊，觸手溫熱，像是剛貼在他心口。

她將錦囊塞進袖中最里層，那里還藏著半塊殘玉：“我帶著呢。”

暮色漸濃時，蘇若棠換了身灰布短打，頭上包著藍布帕子。

她站在銅鏡前，用炭筆將眉峰抹得低了些，又往兩頰拍了層薄粉——這是前世蘇若雪教她的“扮丑”法子，說是“丫鬟家的女兒，太俊了招是非”。

窗外傳來王二的咳嗽聲。

她抓起案上的信箋，最后看了眼“小心你身邊人”，將紙頁撕成碎片，扔進炭盆。

火星子噼啪作響，將字跡啃噬成灰燼。

“姑娘。”阿福伯捧著個粗陶碗進來，“喝口熱粥再走，夜里風涼。”

蘇若棠接過碗，米香混著棗甜涌進鼻腔。

她突然想起前世最后一餐，也是這樣的小米粥——蘇若雪端著碗坐在她床前，眼淚掉在粥里，“妹妹，喝了這碗，咱們姐妹就和好了。”

她低頭喝了口，粥底沉著顆蜜棗，甜得發膩。

“阿福伯。”她抹了抹嘴，“等下鎖好后門，灶房的柴堆底下埋著銀錠——要是出了事，你帶小六去城南的張記客棧，找掌柜的要間上房。”

阿福伯的老臉瞬間漲紅：“姑娘這說的什么話！

老奴跟著您從寒窯搬到茶攤，還怕什么刀山火海？“

蘇若棠笑了笑，沒再接話。

她提起門簾往外走，月光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層碎銀。

顧硯舟站在院門口，影子被拉得老長，手里牽著匹灰毛驢——比牛車更不顯眼。

“上車。”他粗聲說，彎腰把她扶上驢背。

毛驢晃悠悠往巷口走，蘇若棠回頭望了眼茶攤的招牌。“棠記”兩個字被風吹得搖晃，燈籠里的燭火明明滅滅，像極了前世跳崖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星子。

她摸了摸袖中的平安符，又碰著半塊殘玉。

兩塊硬物隔著布料抵著心口，一下，兩下，像是阿爹阿娘在說：別怕，我們在呢。

次日清晨，晨霧未散時，王二的青布馬車已停在巷口。

蘇若棠裹著件洗得發白的靛藍披風，縮在車廂角落，帽檐壓得低低的。

王二掀開簾子，沖她擠了擠眼：“李府的門房說，老爺在花廳候著——咱們這就去會會那只老狐貍。”

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中，蘇若棠摸了摸鬢角的銅耳墜。

那是她特意找銀匠打的，表面磨得發舊，墜子上還沾著星點茶漬——像極了尋常丫鬟戴了十年的舊物。

馬車拐過街角，李府的朱漆大門已近在眼前。

門樓上的獸首銜環閃著冷光，像是張著嘴的猛獸。

蘇若棠攥緊了袖中的平安符，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這一次，她要讓所有算計過她的人，都嘗嘗被獵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