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進蘇若棠院子里那株老杏樹的枝椏,在書房檀木書桌上投下斑駁光影。
蘇若棠捏著張染了茶漬的紙頁,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紙角“西市糧棧”“幽冥印”幾個字被她反復摩挲,幾乎要破成碎片。
“顧大哥你看。”她將另一張紙推到對面,墨跡未干的字跡還帶著小六連夜抄錄的毛邊,“這是昨日小六在茶攤聽來的——城南布行換了東家,新掌柜每月十五去城西破廟;北市藥鋪的賬冊突然規整得反常,連缺斤少兩的舊習都改了。”
顧硯舟放下茶盞,指節抵著下巴。
他昨夜守了半宿暗衛動向,眼下浮著青影,卻仍將每頁紙都看得極慢:“這些鋪子表面上各做各的營生,可背后的東家...都是幽冥的人?”
“不是可能,是肯定。”蘇若棠抽出最底下那張泛黃的契紙,正是前世她瀕死時,從李明書案下窺見的密檔抄本,“前世雪災時,這些鋪子突然集體囤糧,糧價漲了三倍。
我后來才知道,他們背后的主子叫’幽冥‘,專門挑災年發橫財。“她喉間發緊,想起前世街頭那個攥著凍炊餅的孩子,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現在他們不僅和李明勾結,還染指糧行、布行、藥鋪——這是要攥住長安百姓的命脈。“
顧硯舟的手“咚”地拍在桌上,震得茶盞跳了跳:“那咱們得先斷他們的手!”話出口又放輕了聲,“可這些鋪子明面上都是正經買賣,咱們總不能硬搶。”
蘇若棠從袖中摸出枚青玉戒,在陽光下照出內里的蓮花紋——這是玉錦閣嫡女的信物,前世她到死都沒見過。“王二不是說,劉屠戶的老婆認’蓮花印‘?”她將戒指在紙頁上按下,綻開朵淺青的蓮花,“我讓王二以商盟新人的身份,去收購這些鋪子的散股。
市井小戶手里的股份不值錢,可湊多了...總能扎他們一下。“
“你是說,用他們的規矩,玩死他們?”顧硯舟眼睛亮起來,隨即又皺起眉,“可王二畢竟是生面孔,萬一——”
“他昨日在醉月樓摔茶盞的樣子,我可沒忘。”蘇若棠忽然笑了,眼尾還帶著晨露似的水光,“再說,我讓阿福跟著。
那老頭當年在玉錦閣管賬,扮成老仆混在鋪子里,誰能看出破綻?“
正說著,窗欞被敲響三下。
顧硯舟兩步跨過去,推開窗,王二裹著身灰布短打擠進來,肩頭還沾著草屑:“姑娘,我按照您說的,今早去西市糧棧轉了轉——”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是半塊發霉的米餅,“他們庫里的陳米都快堆到房梁了,可柜上還說新糧沒到。
我跟賬房套近乎,他喝多了說’等十五的月亮圓了,有的是糧賣‘。“
蘇若棠捏起米餅,霉味刺得鼻尖發酸。
她想起前世雪災時,米鋪的伙計也是這么笑著,把陳米摻了沙子賣,價卻翻了三倍。“十五。”她喃喃重復,指尖重重敲在桌角,“正好是王二能收齊第一波股份的日子。”
顧硯舟突然抓住她手腕:“若棠,這太急了。”他掌心的溫度透過她的衣袖滲進來,“幽冥能在長安藏這么些年,必定耳目眾多。
咱們收股份的動靜,他們遲早要察覺。“
“所以才要快。”蘇若棠反握住他的手,能摸到他虎口的老繭——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前世我像只困在籠子里的鳥,等明白過來時,蘇家滅門,百姓挨餓,連你...”她頓住,喉間像塞了團棉花,“這一世,我不能等。”
顧硯舟的喉結動了動,到底沒再說什么。
他轉身從墻上摘下佩刀,刀鞘上的銅紋在晨光里泛著冷光:“我讓鏢局的人分兩撥,一撥跟著王二,一撥盯著阿福。
你要做什么,我都陪著。“
接下來的三日,長安的日頭格外毒。
蘇若棠每日天不亮就去茶攤,聽小六說王二在糧棧、布行里如何跟老掌柜們稱兄道弟;夜里在書房核對阿福送來的賬冊,看著那些原本分散在百戶小商手里的股份,像溪水匯河般慢慢聚到她名下。
“姑娘,這是北市藥鋪的三成股契。”第四日深夜,阿福掀簾進來,鬢角沾著星子似的白霜,“那掌柜的兒子賭錢欠了債,我拿您給的銀錢替他填了窟窿,他連壓箱底的股契都掏出來了。”
蘇若棠接過契紙,燭火映得她眼底發亮。
三成,雖不夠控局,卻能在股東會說上話——至少能讓幽冥往糧棧里摻陳米時,多道阻礙。
可第五日清晨,阿福的密報就變了。
他縮在書房門后,聲音發顫:“姑娘,城西破廟這兩日總有人進出,我聽見他們提‘王五’、‘李明’,還有...‘那小娘皮’。”
蘇若棠的手猛地一抖,茶盞“當啷”摔在地上。
顧硯舟從里間沖出來,見她臉色發白,忙扶住她肩膀:“怎么了?”
“幽冥察覺了。”蘇若棠撿起碎瓷片,指腹被劃出血珠,“他們在商量對策,王五那老狐貍...肯定讓他們加派人手。”她抬頭時眼里燃著火,“不能等了,我得去他們的倉庫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他們囤糧的憑證,或者...和李明勾結的證據。”
“不行!”顧硯舟的聲音像炸雷,震得房梁落灰,“倉庫肯定守得嚴,你一個姑娘家——”
“顧大哥。”蘇若棠捧住他的臉,指尖沾著血,在他臉上印出個淡紅的印子,“前世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只能任人宰割。
這一世,我要自己撕開他們的畫皮。“她笑了,像春寒里第一朵綻放的梅,”再說,你不是說要陪我么?“
顧硯舟望著她眼里的光,到底嘆了口氣。
他從腰間解下塊虎紋玉佩,塞進她手里:“帶著這個,遇到危險就捏碎。
鏢局的人會在半里外接應。“
夜來得格外快。
蘇若棠站在鏡前,看著銅鏡里穿黑衣的自己——這是她讓繡娘照著顧硯舟的夜行衣改的,袖口還藏著顧硯舟塞的匕首。
窗外的月亮剛爬上東墻,像枚被咬了口的銀餅。
她摸了摸腰間的虎紋玉佩,又檢查了遍袖中密信——那是阿福探到的倉庫位置。
“姑娘。”外間傳來小桃的聲音,“顧公子說戌時三刻出發。”
蘇若棠應了聲,轉身從妝匣最底層取出塊黑布。
當黑布蒙上臉的剎那,鏡中的人只剩雙發亮的眼睛——像前世雪夜里,她攥著半塊炊餅時,看見的第一縷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