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嘈雜聲撞破雕花窗欞時,蘇若棠正用銀匙舀起半勺蟹粉獅子頭。
甜香在舌尖漫開的剎那,她看見蘇天成擱在桌沿的手指猛地蜷縮——那根戴著翡翠扳指的食指,正以極快的頻率敲打紅木桌面,像在敲一面催命的鼓。
“讓開讓開!
我家東家送賀禮來晚了!“粗啞的吆喝混著瓷器碎裂聲炸響在院中。
三堂嬸的眉頭剛擰成個結,便聽“砰”的一聲悶響,穿靛青短打的王二撞開垂花門,身后跟著七八個挽著褲腳的潑皮,每人手里都提著酒壇。
為首的王二踉蹌兩步,懷里的酒壇“當啷”砸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順著青磚縫往廳里淌,混著碎瓷片的反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哪來的野漢子!”五叔公的茶盞“啪”地擱在案上,“我蘇家的家宴是你撒野的地方?”
王二抹了把臉上的酒漬,扯著嗓子喊:“冤枉啊!
小人是西市福來記的東家,本想給蘇姑娘補送賀禮,誰料半道上被人搶了貨物!“他踉蹌著撲向蘇天成,”蘇老爺,您常去小人鋪子里吃炊餅,可替我做主??!“
蘇天成的喉結動了動,伸手要推王二,卻被潑皮們圍了個嚴實。
有人故意踩翻腳邊的條凳,有人假裝爭搶酒壇,廳里頓時亂作一團。
蘇若棠看著蘇天成額角沁出的細汗,將銀匙輕輕擱在碟中——這汗不是急的,是怕的。
前世她總以為蘇天成是個能沉住氣的,直到臨終前才從老仆嘴里得知,當年調包嬰孩的匣子就埋在老槐樹下,而蘇天成每次經過那棵樹,鞋底都會沾兩星泥點。
“蘇叔叔可是嚇著了?”蘇若棠端起茶盞,繞過滿地狼藉走到蘇天成身邊,“這王二雖粗野,倒也算重情義。
上月我在西市見他娘病得厲害,還送了兩貼膏藥?!八鬼虿?,余光瞥見蘇天成攥著衣襟的手背上暴起青筋,”您說,他突然鬧這么一出,莫不是真有賊人盯著蘇家?“
“胡、胡扯!”蘇天成的聲音發顫,向后退了半步,后腰抵在雕花隔斷上,“我、我去外頭看看......”
“使不得?!碧K若棠伸手虛攔,袖中地契的朱印隔著布料烙著掌心,“萬一賊人就等您出去呢?”她話音剛落,便見阿福從后堂轉出來,袖口沾著草屑——那是方才去馬廄制住蘇天成暗衛時蹭的。
老仆人沖她微微頷首,她便知道,蘇天成派去盯梢的四個護衛,此刻正被捆在柴房里啃抹布。
院外突然傳來清越的刀鞘撞擊聲。
顧硯舟帶著龍門鏢局的鏢師們跨進門檻,大環刀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他掃了眼滿地狼藉,沖蘇若棠挑眉:“蘇姑娘的賀禮,我替王二送來了。”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兩個鏢師抬著個裹滿紅綢的木箱,箱角還沾著新泥。
蘇若棠伸手扯下紅綢,檀木匣上的銅鎖在燭火下泛著幽光。
她摸出袖中從蘇天成書房順來的鑰匙,“咔嗒”一聲擰開。
“這是......”五叔公湊過來,老花鏡滑到鼻尖,“玉錦閣的賬冊?
這印章......是當年蘇老爺的私?。 ?/p>
“還有這個?!鳖櫝幹蹚南坏壮槌鲆痪矸狐S的紙,“調包嬰孩的契約,蘇天成的手印按得倒實在?!彼堕_紙卷,墨跡未干的“蘇若棠”三個字刺得蘇天成瞳孔驟縮。
“你、你血口噴人!”蘇天成撲過來要搶,被顧硯舟反手扣住手腕。
鏢師們迅速圍攏,將他按在條凳上。
蘇若棠取出另一疊信箋,最上面的是蘇天成寫給西域商人的密信,字跡歪歪扭扭,分明是怕被認出:“......待玉錦閣真千金死透,那批南海明珠便轉去你的商隊......”
“原來當年我爹娘的船沉在南海,是你動的手腳!”蘇若棠攥緊信箋,指節發白。
前世她被養母灌下毒藥時,還聽見那女人笑著說“玉錦閣的錢夠我花三輩子”,如今才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藏在蘇家祠堂的牌位后頭。
“不可能......不可能......”蘇天成癱坐在地,翡翠扳指滾到蘇若棠腳邊,“你怎么會知道老槐樹......”
“因為有人總在月圓夜往樹根潑酒。”蘇若棠彎腰撿起扳指,“酒里摻了朱砂,能讓泥土松軟好挖。
您潑了十年,我記了十年?!?/p>
廳里死一般寂靜。
五叔公突然重重拍桌:“好個蘇天成!
當年大哥把你從街上撿回來,你倒恩將仇報!“三堂嬸抹著眼淚抓住蘇若棠的手:”若棠啊,你才是咱們蘇家的金枝玉葉!“
燭火噼啪炸響,將蘇天成的影子拉得老長。
他望著周圍咬牙切齒的族人,突然發出一聲尖笑:“就算你們知道又怎樣?
玉錦閣的產業早被我轉移到......“
“轉移到西市的福來記?”蘇若棠打斷他,“王二的老娘病了三個月,他哪來的錢盤下那間鋪子?”她看向縮在角落的王二,后者撓了撓頭,從懷里摸出個布包,“方才在柴房,蘇管家的賬本可都在這兒呢。”
蘇天成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望著王二手里的賬本,像被抽了筋骨般癱在地上。
“把他送官府?!蔽迨骞澪∥≈钢K天成,“當年大哥大嫂的血債,今天一并算!”
家丁們上來架人時,蘇天成突然抓住蘇若棠的裙角:“你以為你贏了?
當年調包的還有......“
“帶下去!”顧硯舟橫刀一擋,將他的手拍開。
蘇若棠望著他扭曲的臉,突然想起前世自己斷氣前,他也是這樣站在床頭,眼里閃著毒蛇般的光。
月上中天時,家宴終于散了。
蘇若棠站在廊下,望著顧硯舟指揮鏢師清理現場。
晚風掀起她的裙角,袖中那疊證據被吹得簌簌作響。
“累么?”顧硯舟走過來,遞來個油紙包,“王二說你愛吃他的炊餅,特意留了熱的?!?/p>
蘇若棠咬了口炊餅,麥香混著芝麻香在嘴里散開。
她望著老槐樹下新填的土坑,輕聲道:“顧大哥,明天我想去城南義莊?!?/p>
“義莊?”顧硯舟一怔。
“當年玉錦閣的護院阿貴,臨終前托人給我帶了封信?!碧K若棠摸出袖中泛黃的信箋,月光下,“義莊第七口棺材”幾個字格外清晰,“他說,我爹娘的死因,都在那里面?!?/p>
顧硯舟的手落在她肩頭,掌心的繭子隔著布料暖烘烘的:“我陪你去?!?/p>
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咚——”的一聲,驚起幾只夜鳥。
蘇若棠望著顧硯舟刀鞘上未擦凈的草屑,突然笑了。